夏侯正南点点头,平和的声音里透着沉稳从容:“告诉他,这件事错在夏侯山庄,过几老夫会亲自去盛武银号登门谢罪。” 青年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怔了半天,直到夏侯正南脸已经不大好,才连忙道:“小的这就去!”然后一溜烟离开了正厅。 门子走了,众人却仍没反应过来。眨眼功夫,新娘跑了,大婚没了,夏侯老爷还说要去亲自登门谢罪?这江湖风云也变幻太快了啊! “看来盛武银号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家千金啊。”夏侯正南慨笑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很快,他便看向靳夫人,温和询问,“这样可好?” 靳夫人下意识皱眉,但马上舒展开,脸上尽是万般歉意:“庄主使不得,这并非我的本意……” “这也不是老夫的本意,这是天意。两个孩子有情,天都不愿打鸳鸯。”夏侯正南说得情真意切,就差献出几滴眼泪烘托气氛了。 靳夫人不再客气,张口便要说那酝酿已久之词,可惜夏侯正南比她还快—— “只是,赋儿刚刚退被婚,若这时立刻改娶她人,恐那盛武银号脸面上过不去,而且江湖悠悠之口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起承转合,到时候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也有损靳姑娘的清白。” 靳夫人知道自己着了道,但她总不能说我家姑娘不要清白,于是只得顺着问:“夏侯庄主的意思是……” “老夫是这样想的,”夏侯正南笑容和蔼,缓缓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夏侯山庄绝不能草草行事亏待了靳姑娘,更不能让靳姑娘落下个夺亲的名声。所以老夫想再等些时,待退婚风声过后,江湖上也没人议论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定要让靳姑娘风风光光嫁进夏侯山庄。” 话到此处,也就差不多了,靳夫人再要求,那就是蹬鼻子上脸,所以她只能接受:“多下庄主体谅。” “马上就要成亲家了,靳夫人怎还如此客气。”夏侯正南笑得眼睛胡子挤在一起。 老巨猾。 谨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定亲?呵呵。花轿没进门,一切都白搭,盛武银号千金的花轿都走到半路了,不还是回了府。虽然表面上是他家主动退婚,但谁知道暗地里夏侯正南有没有派人去“说话”?所以夏侯正南这招“缓兵之计”,真的是很漂亮。既堵住了靳夫人的口,又留下了无限可能,看似夏侯山庄骑虎难下不得不给靳梨云一个代,但这代什么时候实践,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什么时候出发,主动权都在夏侯正南手里。你若不愿,你就等着吧,真等到出了变数,大不了再退一次婚。不,这次连婚书都没有,只是个口头承诺,啧,人心之狡猾,险于山川啊。 事情至此,彻底收了尾,众江湖客也终于动起来。 夏侯正南不失时机道:“虽然大婚取消,但酒席照摆,不过礼金和礼物就不收了,权当夏侯山庄给诸位赔罪。” 众侠客连忙客气,诸如“夏侯庄主,你看这话怎么说的”一类的场面话,层出不穷。 说话间,夏侯正南已经起了身,众人也准备跟着散场,之前那个门子忽然又回来了。 “禀报庄主——” 夏侯正南一愣,有些不悦:“讲。” 青年吓一哆嗦,忙不迭道:“有客到。” 夏侯正南彻底不高兴了,语气虽不冲,却很是沉:“有客就请进来安排住处,还用我告诉你怎么做?” 青年的声音开始发颤,但仍硬着头皮道:“来客是云中杭家。” 夏侯正南一脸意外,下意识看向杭明俊。 杭明俊也一头雾水,问那门子:“来人是谁?” “云中杭家,”青年又重复一遍,不过这次增加了内容,“杭匪老爷,还有三公子,杭明哲。” “爹和三哥?”杭明俊皱眉,见夏侯正南仍在看他,忙解释道,“爹确实身体不适在家休养。此番忽然前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出不出大事谁也不知道,但说不来又来了,总要有个说法。 夏侯正南点点头,告诉那门子:“请杭老爷和三公子去议事厅。” 议事厅是夏侯山庄正经接待客人的地方,这两天众人都聚集在北苑正厅,险些忘了,这里只是案发现场。 杭匪忽然拜访,必然有事,但这种事和聂双的案子不一样,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听的,所以众宾客识相地各回各房,至于夏侯正南说的那顿“酒席”,只能听天由命了。 谨然跟着沧浪帮回到院子,裘天海一路上各种夸赞,裘洋则是各种白眼,白浪不发一言,待房门口分别,才说,别总强出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谨然知道这是白浪在后怕,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回顾昨夜种种,但凡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就甭想全身而退。这不光需要脑袋,也需要运气。 好在,都过去了。 谨然站在窗口伸了个懒,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困意袭来,谨然也不准备委屈自己,一头栽进铺,睡了个香香甜甜的觉。 这一觉,就睡了整整一天,再睁眼时,已傍晚。 说是傍晚,但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乌云把天遮得就像黑夜。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落下,仿佛断了线的珠子,谨然下走到桌子那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边喝一边看着窗外雨帘,不自觉就像起了雨夜客栈。 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谨然甩甩头,放下茶杯,准备去关窗,结果手刚碰到窗棂,一个黑影就从窗口冲了进来,要不是谨然闪得及时,绝对要被撞个怀! “你……”谨然口而出一个字后,才想起低声音,“你来干嘛?” 已经站定的黑影看不出表情,但声音里的意外和懊恼:“这你也认得出来?” 谨然不屑地看着他那身黑衣黑黑面罩黑眼圈:“我跟你说多少回了,只要看过的男人,就算蒙成粽子,我也认得出来。你怎么总不相信我。” 因为相信了,就想揍人。 裴宵衣懒得和他废话,就着蒙面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靳梨云在背后捣鬼?” 谨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大裴你可以啊,都能想到这一层了?” “少打马虎眼,我……我说你能不能先把窗户关上。”裴宵衣真服了这家伙了,半点小心谨慎没有,就这格,这心思,活到二十都算长命百岁! “你就谢谢我没关吧,不然你就只能破窗而入了,还能那么潇洒地来个前滚翻?”谨然翻他个白眼,却仍过去把窗户关了个严实。 那厢裴宵衣已经寻了个最隐僻之处——边。谨然没辙,只好也走过去,与这位“万年谨慎”的兄弟并肩而坐。 “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不等裴宵衣再次开口,谨然已经和盘托出,“聂双在情绪动之下还能布局如此妙,怎么想都不合理,所以背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 裴宵衣道:“或许自杀,也是被教唆煽动的。” “有这个可能。”谨然点头。 裴宵衣皱眉:“那你为何不当着夏侯正南的面戳穿她?” “你一直说她,而不是她们,这事靳夫人没有手?” “八成没有。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她俩吵架么,应该就是靳夫人不意靳梨云的自作主张。” “可刚才她不是帮靳梨云……” “对,帮她求亲。事已至此,她改变不了局面,她生气的是靳梨云的擅自行动,但与夏侯山庄联姻是对天然居最有利的结果。” “可惜,我没有证据。”谨然有些失落地叹口气。 裴宵衣也抿紧嘴。 谨然仿佛能受到那扑面而来的不甘,小声得近乎呢喃地问:“你就……那么恨她们吗?” 裴宵衣看着他,良久。 谨然没等来回答,却等来了摸上他脖子的手。 谨然一个哆嗦,想躲,但没躲开,裴宵衣的手摸过他脖子上的索痕,糙的指尖留下一片颤栗。 “疼吗?”裴宵衣问。 谨然连忙笑:“一点觉都没有了。” 裴宵衣指下忽然用力。 谨然嘶地倒一口冷气:“大裴,你这么往死里掐,好脖子也得断了!” 裴宵衣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下次再使劲点,凶手说不定能吓得自己跳出来。” 谨然锐地觉到了什么,不太确定地问:“你在生气吗?” 裴宵衣皱眉:“气什么?” 谨然黑线:“我哪知道你气什么!” 第62章 雾栖大泽(一) 话不投机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闭了嘴。可闭嘴了仍一张上肩并肩,这就有些尴尬。虽然比面对面要好上一些,但一起呆坐边遥望桌上茶壶,任时光在无声无息中逝,也是件非常考验人的事。 最后还是谨然投降,闷声闷气道:“喂,你不憋得慌啊。” 裴宵衣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就好像刚刚的沉默是一种对峙,然后现在,他赢了。不过面上仍维持着不冷不热:“憋?你是指蒙面,还是不说话?” 谨然恨恨地转头看他:“蒙着面还不说话!” 裴宵衣想了想:“还好。” 谨然气得牙:“当初我绝对是瞎了眼,才相中你夜访。” 裴宵衣眯了一下眼睛,但语气仍轻描淡写:“那你夜访谁算没瞎眼?” 谨然看着茶壶呢,本没察觉身边人的表情,被这么一问,连脑子都不过就聚出了一大堆:“白浪,杭明俊,定尘小师父,上次在青门的房书路都算,多了去了。我夜访也是挑对象的好吗,看起来投缘能结的,我才会去。” “百发百中?”裴宵衣的问话与其说是探讨,倒不如说是嘲,因为那里头的轻蔑实在太过明显。 但谨然不跟他计较,反正早就知道他啥样了,也就不那么生气了:“当然也有失手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聊不到一块甚至大打出手老死再不相往来的有的是。”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裴宵衣愣了一下,他还以为不管真实情况如何,起码谨然在嘴上也要逞一逞强呢。不过既然如此—— 裴宵衣耸耸肩:“那我也不算太差,虽然跟你大打出手了,毕竟没老死不相往来。” 谨然撇撇嘴,小声咕哝:“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呢。” 裴宵衣的眼神沉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风,非得从谨然这里要到个顺耳的说法。可从瞎眼开始,到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没一句话顺耳,不,都不是不顺耳了,本就是让他想揍人。裴宵衣其实不是什么好脾气,之所以人前掩饰的还不错,那是这么多年为了生存隐忍出的习惯,但在谨然这里,他的习惯似乎要不住冲动了。 可是话说回来,什么样的说法才算顺耳呢?裴宵衣又不知道。说是顺耳,其实就是顺心,但在天然居里,有心的都死了,没心的才能苟延残,所以他把那东西藏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包括他自己。 谨然知道就算自己嘟囔的再小声,身边人也会听得一清二楚的,所以说完便坐等那人还嘴。可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谨然等得百爪挠心,最后只得投降,转头去看那人——在谨然这里,僵持着不说话是斗争,僵持着不看对方也是斗争,然而很不幸,他全输了。 结果他就这么直直地对上了裴宵衣的眸子。 谨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个男人。尽管对方只出一双眼睛,但长长得近乎秀气的睫还是让他的心颤了一下。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也有这么长的睫,但起码,他见过的男人里,不会有谁比这个人更好看。 鬼使神差地,谨然抬手摘掉了男人的蒙面,终于意地看见了很的鼻子,偏薄却形状漂亮的嘴。这本该是张美丽柔情的脸庞的,谨然在心中轻叹,是惋惜。 在蒙面被摸上的一刹那,裴宵衣内心产生了巨大的震动。起初他以为这震动来源于对谨然意外举动的始料未及,可等蒙面被摘下,谨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时,那震动不仅没有消散,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当他直接地受到了谨然的呼,这震动几乎抵达顶点,若不是用尽全身力气绷住,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不可预知,无法控制,在裴宵衣这里简直是最可怕的事情。 好在谨然的眼里很快出现了他看得懂的情绪,虽然这情绪和之前的话一样,很不顺眼,却成功地帮他冷静了下来。 “怎么,不意?”裴宵衣的浅笑里带着明显嘲讽,“这次都没涂烟灰。” 谨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肠子都悔青了,只得硬着头皮窘迫道:“没、没有不意,好的。”说完飞快地看对方一眼,确认没有危险,又弱弱地建议,“要不,我再给你蒙回去?” 裴宵衣挑起修长的眉:“听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