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 “因为他不想被他们找到,”陆汀忽然眉眼弯弯,方才的疯狂都被瞬间浇熄,只剩甜美的笑,却显得比双目圆睁还要执着许多,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但他一定想见我。我以前以为,是他生气了,不要我了,原来他只是自己去危险的事,不要我分担,是我错怪他了。” 何振声一时无言。背对浓雾,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孩,上次见面还像个毫无生存经验的红眼白兔子,看着让人无聊又心烦,结果变成现在这个不开心就会把人咬死的样子,居然也没用多久。他有显赫的家庭、大把的年轻,痴恋一个全身是谜和全世界叫板的失踪人口,甚至疯疯癫癫地默认,自己即将参与那人疑似正在准备的造反——这一切似乎都有些神经兮兮,但又合情合理。 “但我不准备现在就找老大,太冒失了,说不定会给他惹麻烦,”陆汀回到桌前,俯视着何振声,又补充道,“接下来具体怎么办,我还要再想想,也谢谢你告诉我刚才那些,虽然说实在的,没什么用。” 他伸出右臂,干干脆脆地递出作别的握手。 何振声起身和他握了两下,“需要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一些警方明面上接触不到的,我问题都不大。” “你答应合作了?”陆汀挑眉。 何振声探身捡过烟盒,只剩一支了,他一边点火一边说道:“至少现在没有后悔。” 休息只有一天,次一早陆汀就回到了警局,随后被叫去特区的安全部开会。他算是来得晚的,紧急小组已经成立了十多个小时,目标只有一个——把造成前夜闹剧的人或组织揪出来。所有电视台、广告商以及具有收发显示功能的信号终端,同时遭到病毒攻击,广播引发民众恐慌的言论,范围波及全球,这可真是罪大恶极。 各路猜测也是纷纭而起,那个藏在屏幕里的声音被冠以一个统一的名字:神秘人n。谋家和演说家们对他的目的有不同的说法,关于其言外之意的推测,更是让人眼界大开。虽然相关讨论很快就被止屏蔽,但陆汀还是截取了不少,看得忍俊不。 和他同组的一部分同事们非常忙碌,为了定位用了太多法子,从最简单的ip地址溯源,到航天难度的利用多普勒雷达和卫星转发器的角度推算经纬……一百多个专家算了两周,找到了病毒的源头,确实是一颗近地通讯卫星,但让它中毒的人似乎没那么好找。 分歧很快爆发,有关谁能进入最高保密级别的航天相关系统,又有关,他到底在哪,要怎样抓。专家们拿出了不同的演算结果,太平洋小岛、北非某峡谷、南极,还有和南极一样冰冻的高加索山脉。过了一天,他们又纷纷更改结论,换成某些更加匪夷所思的坐标,都说只是猜测,需要到实地验证。 这在陆汀看来,像是邓莫迟蒙人的小把戏,但政府下了血本,给每一个有理有据的目的地都派了人马。陆汀虽然担忧不大,在心里嘲笑他们的严阵以待和徒劳无功,但仍然无法以看戏的心态看待这件事,完全放自己去旁观。他记得邓莫迟的虚拟地址,上次在普索佩找到零件信息,被用以备份的那个,于是他把紧急小组圈定的嫌疑地全都整理清楚发了过去,尽管保险起见,他隐藏了自己的地址和路径,没有人能查到他上传过这些文件,接收方也不会知道他是谁,更无法回复他,与他联络。 但陆汀只是希望邓莫迟可以看到,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他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思念就干出无法挽回的冲动事。 他也抱着微小的、邓莫迟会在某个合适的时刻,回来找自己的幻想。也许就在毕宿五,lucy检测到入侵,在他举的那一刻,门被推开,邓莫迟风尘仆仆,沉默地把他用力抱进怀中。 同时,作为下层总警署的警长,陆汀加入这个小组,除了组织平时的维稳之外,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跟随陆秉异巡讲。针对社会渐响起的质疑声,总统先生认为仅是一场发布会远远不够,于是定下巡回讲演的路线,光在陆汀的辖区内就有四场,他需要每一场都出席,维持现场的秩序以及巡讲团队的安全。 好吧,其实也只是穿着光鲜亮丽的警用礼服,站在天高台的一角,稍微低下几级阶梯的地方,陆汀和管后勤的小秘书站在一起,看着左前方背对自己坐了一排的官员们,他的父亲在最中间,是站着的,多令人震惊,这竟不是投影——方才在巡讲用的房车里,父亲还疲惫地叹着气,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 陆汀也看台下,那些簇拥着站在一起的人,把目力所及的广场和街道堵得水不通,直到霾尘堆叠,挡住更靠后的,人们的身影。这让人想起刚刚经历过伐木季的林场,速生杨种得很密,被削得只剩树墩,做成诸如一次筷子之类的东西。 又或是丧尸围城?这些人马上就要爬上来,啃咬他们的脑子。 陆汀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又在想那些只在纪录片和电影里看过的场景。他明明不属于那样的世界,百年前人们对未来的科幻构想,也与百年后的现实大相径庭。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台下太安静,上万的人挤在一起,却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发出声音,在黑的眼和围了整个场地的武装直升机下,人的每发丝都是顺服的。 所以陆汀在布置完安保工作之后再亲身站在这儿,也只是摆个漂亮的花架子罢了。 就这样连着经历三场巡讲,看着父亲慷慨陈词,看着平民们胆战心惊,他总觉得自己正在迅速长出皱纹,藏在自己庄重得体的脸皮下。因为生命正在被浪费。第四场也是一样,陆汀数着这场表演结束的时间,冷眼对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方才乌云就在聚,此时已经落下了暴雨,秘书冲上去给总统打伞,却被推开,悻悻站回陆汀身边。 他把伞柄往陆汀手里,同样受到拒绝,陆汀站得离他远了两步,抹开眯眼的雨水,侧耳去听台上台下的对话。已经到了提问环节,也许因为骤雨模糊了一切,台下众人的胆子放大了些,尤其是挤在最前的媒体人员,渐渐地,一些前三场未曾出现的、较为尖刻的问题被提了出来。 “您提到神秘人n事件是一次有组织的、有蓄谋的病毒扩散行动,其目的是为了扰社会秩序,请问联邦警方对其搜捕是否已有成效?” 陆汀的顶头上司答:“搜捕小组已经拍出,目前处于确认阶段,具体进展会在各大平台及时公布,请勿听信谣言,一切以官方消息为准。” “请问通缉是否会怒n?他所说的’我做什么,取决于你们做什么‘是否存在暗示?政府对其即将公布的’秘密‘持有怎样的态度?” 安全部长答道:“这就是n的目的,引发舆论风暴,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政府是民众所支持,为民众服务的公共机构,永远没有秘密,这就是我们的态度!” “请问总统先生,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声称火星移民计划是二十一世纪最大骗局,由于民间组织的火星研究项目均以失败告终,只有政府垄断,这种局面引人怀疑。n事件过后更有此类声音密集出现,请问是否会影响火星计划的进展?第十九批移民是否会照常出发?” 陆秉异不紧不慢地答道:“第十九批移民的申请已经审核完毕,发时间即将公示,我们将照常秉持自愿原则,护送他们前往火星,开始新的生活,与家人团聚。” 无数闪光灯亮了又灭,对准陆秉异的微笑,也刺了陆汀的眼。提问还在继续,陆汀头思绪撞,怀疑、相信,选哪个显而易见却又如此困难,他警告自己专心听下去,却听现场广播出现噪声,是闪电,雨势愈发猛烈,闪电也连串窜起,干扰信号的同时,照得穹顶通彻冰白亮光,这光也泼下来,穿透厚重雨幕和浑浊空气,开天辟地一般,霎时间,这片广场亮过了朗晴天,一如久违的光降落地面。 雨水不断滚入衣领,过喉结也过颈后的牙印,浸贴身的衣裳,陆汀到冷,嚏却在鼻间猛地卡住,他整个人都卡住了,他捂鼻子时,有什么东西在余光中一晃而过。那是一个人在防毒面罩外的上半张脸,他高高的个子,站在媒体群后几排,靠前的位置,周围的人也被照亮,但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他是雪白,雪白上横着一对浓眉,一双碧眼。 碧眼正专注地看着陆秉异的方向,目视他的发言。 怎么会这样。陆汀顿时到下坠,脚下的台阶变成了雨水冲垮的泥,他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件事,万万不该,那双眼睛为什么都是绿,为什么不在看着自己,又是为什么,毒药般引着他,着他,让他挖出心里最深最疼的印象,捧上去与那双遥远的眉眼相叠,试图重合。 他不敢表现出异样,不敢大口呼,不知不觉咬破了嘴,他求老天再降下几个闪电,再亮一点,哪怕一点就好,这只是一个夜盲者此刻简单的愿望,然而请求无果。时间才过去几秒而已,雷声比闪电慢了太多,在广场恢复晦暗之后,隆隆贯耳,姗姗来迟。 第45章 总之这不是幻觉,站在那里的,一定就是邓莫迟。 陆汀已经可以确认了。那人身上穿的那件克莱因蓝的立领防水夹克他不久之前还亲手洗过,挂在elnath顶部的天线上,海风一吹,很快就干了。 既然如此,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异瞳太有辨识度,所以邓莫迟做了伪装?可顶着一双碧绿的眼眸显然不如把两只都成灰黑来得低调。陆汀记得邓莫迟幼时的照片,那时他右眼的异还未展,至于后来,是邓莫迟挨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瞎了一段时间,同时瞳孔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这次是否也是类似?比如邓莫迟被打了?晕了?又瞎了?那是谁干的?现在又恢复了吗?这段子他究竟遭遇了什么,还是独来独往吗? 陆汀这就要被自己一脑袋问号折磨疯了,他决定想点实际的,比如邓莫迟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相信以那人的头脑和自制力,不会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做出无法收场的事,邓莫迟只是静静地听着,如同周围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态度。所以只是来听听看看,围观一下?现场和直播明明区别不大,难道是为了提问?可直到现在邓莫迟依然沉默。 陆汀又开始茫然,他既想让邓莫迟说话,又怕他真的开口。等到宣讲结束,又会出现什么局面?他会转身就走吗?事实证明,陆汀的猜想是对的。大约十分钟后,官员们并排鞠躬致谢,观众们掌声如雷,真正的雷也还在响着,这场表演平安结束了,陆汀按紧通讯耳麦下了口令,广场后方的几个出口开始放人,大家纷纷转身向后,背对着这片撤空的高台,邓莫迟也是一样。 又有闪电急急落下,把地面照得亮过这块装了高伏环形灯带的台面,陆汀有些困惑地眯了眯眼睛。他跑下台侧阶梯,那辆黑房车就在不远处,父亲冒雨探出半身,正冲他招手:“快上来!” “我再留一会儿吧,”陆汀指指人群,“怕有踩踏。” 他叫了几个下属随车护送,又亲自跑到驾驶窗边叮嘱了司机几句,“辛苦了!”他微笑着与众人挥别。 待到再次转脸看向人群,他就找不到邓莫迟的影子了,几个出口的效率都不错,分叉处的隔离带也拉了起来,人大概已经撤出去不少,如今挤在最后的媒体也远离了他。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陆汀本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够快,可现在看来不然,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台上,翻出方才众目睽睽下无法戴上的夜视镜,用力在退一般的人群中扫视。 又一次,他找到了,那一抹最纯的蓝,没有着急往前挤,照旧再靠后的位置慢悠悠移动。陆汀长舒了口气,他甚至想通了邓莫迟为什么对自己视若无睹——都是的身份,的位置,有时装作不认识是一种保护。一定就是这样的。至少在这片警方严格监控的区域内,他也要放机灵点,配合邓莫迟的关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汀尽职尽责地干他作为警长该干的活儿,维持着现场秩序,只分一点注意力在逐渐远离自己的邓莫迟身上。将近半小时过去了,正如沙漏漏尽,上万个人离开这片场地,入宽街窄巷,向这座都城地面上的某些角落。除去一层及踝积水,偌大的广场已经基本空了,陆汀布置完谁留下执勤谁可以收工,刚关上耳麦,就看见隔了一条警示带、一条拥挤的大街,邓莫迟兀自走到十字路口的路灯下,这就要拐入视线的死角。 这人可真够谨慎的,陆汀想,待会儿等自己过去,走过同样的路,一定会看见邓莫迟着口袋立在街边某家商铺的招牌下,在面前经过的那一秒,不用等他转身站定,邓莫迟就会走出来,肩并着肩,和他一起走进灯光缭的城市森林,那么自然而然,或许邓莫迟还会主动握他的手,贴在他耳边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也许是这种构想太过美好,陆汀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尽管他试图告诉自己邓莫迟百分百不会就这样走了,可当他看见那人真的消失在拐角,心里还是十分害怕。说自己有事先撤,手里还拿着同事之前送来的雨衣,陆汀尽可能显得从容。他稳步穿过街道,贴身擦过许多白晃晃的车灯,飞车也在他头顶低着穿行,终于绕过相同的拐角,抬眼一看,街上人不多,邓莫迟在遥远的一盏路灯下。 这个“遥远”,是大约两百米,看在眼里只是一块鲜明的蓝。 陆汀跑了起来,嫌雨衣阻力太大,他就捏着没穿。邓莫迟又拐了一个弯,进入更窄的一条小巷,陆汀跟随他缩短距离,看到他突然停步,推开街侧一扇门,走了进去。 原来是家小酒吧。陆汀跑到门前抬脸看,雨水啪嗒落入眼眶,打得他有些疼,抹着眼角推门而入,他也不知自己比邓莫迟晚了几十秒。 好在他立刻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坐在吧台前,一样一身寒气,一样滴着雨水,那件夹克光滑的面料被暖灯照得油亮。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许是睫太长,沾了倒扎进眼眶,让人睁不开眼,陆汀用另一只没倒睫的眼睛看着那背影,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店里客人不多,他灰溜溜地找了张角落的桌椅坐下,侧对着邓莫迟,是用余光可以看见那人的角度。 这家店的服务员是人类,贴心地送来菜单和纸巾,陆汀没有翻开看,低声点了杯热可可。他瞥见邓莫迟目不斜视,身前立着的是个大肚子啤酒杯,也想起初初相识,在阿波罗里,那人最开始点的也是啤酒。他喜啤酒吗?如果喜,那是偏干啤还是全麦芽?陆汀心说,无忧无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竟没有好好确认一下。 这怪自己心,也怪邓莫迟实在很少表态,喜好、厌恶,别人不问他就不提,好像自己也不太在乎。 当然这也没关系,一会儿问问就好了。以后,自己去替他在乎就好了。陆汀不想拿纸巾得整张脸都是白屑,就默默地用两只手抹脸,眼睛,他觉得这样看起来一定很像某种前爪短小却喜整理皮的哺动物,是叫水獭吗?反正早就灭绝了。 稍微抹干了一点,他才出几张纸巾在眼周点按,一张脸蛋逐渐恢复干燥,方才眯住的视线也恢复正常,他又盯着膝盖,慢慢啜饮着可可问自己,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只用走上去,在那人身边的高脚凳坐下,开场白……就说句“嗨”,接下来一切就全都说得出口了,比如我们待会儿去哪吃饭,又比如我真的很想你。 这有什么难的? 陆汀答不出来。 暖风从头顶的百叶孔吹拂而下,烘着他的头发,某种程度上,也让他觉到一点安心。 陆汀终于成功地扭过脖子,让自己把目光摆正,落在那个吧台上,然后他看见,吧台前的五张高脚凳空无一人。 啤酒杯也是空的。 在他发呆的时候,邓莫迟喝完酒,自己走掉了。 陆汀简直要大叫,他觉得自己蠢到了家,同时忽然之间,非常想哭。他无法理解邓莫迟的漠视。难道是真的,没有看见自己?在座位上留了张整钱,往店外跑的时候,他看到落地窗外的蓝,真是万幸,邓莫迟还没有走远,只是骑在门外一辆飞行摩托上,正在启动。那摩托是公共租赁的款式,也许邓莫迟早就租了,但广场边止停放,他就停在附近,这样走的时候还能顺便喝点东西。 然而不幸的是,当陆汀挤过几个堵在门口的醉汉,跑出门去,那辆摩托已经腾空,以现在的速度,陆汀心知它不出多久就会飞出自己视线之外。他开始大吼,喊邓莫迟的名字,但雨声伴着雷声,灌得耳朵都是,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破音喊出来的是什么。接着他又快步在地面上追着那个高悬的影子,挑准一辆同样方向的飞车,估摸了一下高度,干脆扒住那车侧面的踏板,晃晃悠悠地把身体吊起来。 在车主人从舷窗探出脑袋,连声狠骂的时候,陆汀已经滑到车头,换了一辆更高的,当作悬空的支撑。 就这样陆汀追着邓莫迟的摩托一路向前,升得越来越高,丢了碍事的那包雨衣,他这会儿倒是走了运,总能碰上比较合适的飞车,至少在他的身体极限以内,可以差不多扒稳,并避免被擦过的邻车撞倒。最终他的手套都泡软了,无法再起到加大摩擦的效果,但也到达接近屋顶的高度,陆汀扑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在它散架之前爬上屋檐,又跑上屋顶。 这片建筑都不高,建得空隙很小,平顶连成一片很适合奔跑。尽管耽搁了一段时间,邓莫迟离得更远了,但他就在基本平齐的高度移动,陆汀有信心追得近一些。 追上了又怎样?邓莫迟就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陆汀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他跑过了两个屋顶,也不知自己靠近了几米,意识到自己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如果邓莫迟朝另一侧拐弯,又如果,邓莫迟继续往上,或者突然下降…… 随后,真的,邓莫迟大概是开到了地方,朝下方俯冲。陆汀看见他被风顶起的衣角,跑到屋顶最左侧,陆汀不得不停步了,他站在这二十层高的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落下许多飞车和摩托出的错灯柱,经过许多鲜的霓虹牌,消失在灰暗模糊的小巷中。 他从未觉得,邓莫迟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剥离得这样彻底,好像这是一去不返,而他完全手足无措。他该找到屋顶的矮门,钻进去,顺着建筑的阶梯一路向下吗?那么当他重回雨中,邓莫迟必然早已不知踪影。那他该节省时间,该跳下去?那他会死啊。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等愚蠢。作为一个专业刑警,要追踪一个自己认识的、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又为何落到如此田地。陆汀忽觉相比几个月之前,那个从逃离相亲跳下高厦的幼稚的自己,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更烂。 至少那时的他早有准备,带着牢固的钩锁,轻轻松松跳下去,还能得意扬扬地跟放不下心打电话过来的舒锐扯皮。 陆汀盯着地面发愣许久,决定不去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因为他就算死,也不能一个人在那脏兮兮的地上摔得稀烂,他绝不会甘心。但他终于大哭起来,是嚎啕,这些天来无所顾忌的唯一一次,在这无人注意的地界,连lucy都不会安他,唯有闪电的鞭子接连打,天地忽明忽暗,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动不动就煞白一片。他哭哑的嗓音被惊雷盖过,眼泪还没来得及挂上腮边,就被暴雨冲散。 那天陆汀回到毕宿五时,才不过八点出头,他拎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几条烟。他洗完澡后在卧室,每种都尝了一,才发觉同样的尼古丁,味道居然真的存在区别。lucy忍了一会儿,提醒他说烟有害健康,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卧室的管家系统关掉。 谁知道才了几支,陆汀又觉得寂寞,爬到飞船上层的菜地去侍植物。未采摘的玫瑰花已经败了,但新的一茬儿又冒了头,陆汀深深蹲下,掐掉抢营养的老叶子,却一不小心伤了芽。 他手臂肌发酸,十分僵硬,想必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在飞车上表演特技,扒了太久,导致酸分泌过剩,给自己泡麦片的时候都能被牛烫到。但他又不想干躺在上失眠一夜,溜达到靶场,连着打穿了四张靶纸,他发觉自己只有在击的时候手是稳的了。 还行,再怎样也不会失业,他这样不着调地调侃自己,最终还是回到卧室。十点过后,灯光会自动变暗,那团红宝石星系显出来,如往常般在前悬浮,只是组成它的错误代码不会再更新了。它的大致形状挑不出错,但有些细节,终究是没有被填补完整。 老大,邓莫迟,陆汀靠在头默默地想,你从前是怎么说的?“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我还能复述出你当时的语气呢。你想做的事,我有很多猜想,我不是不能懂你,这片m83星系,它也确实美,你把它送给我,是我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开心的事。 但为什么现在看到它我会这样难过,又无法把它关闭。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处于我的探测器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它是宇宙的伤口。 进入睡眠之前,陆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的状况也没那么糟糕,他已经消化好了,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错,他也拼尽全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完全不必把自己打进深渊,任何问题都从那么卑微的角度反思。 况且好事似乎并不算少,从面向全球的播报里他得知邓莫迟还活着,从铺天盖地的人群中他看到邓莫迟不但活着还活得好,没有缺胳膊少腿,有心情喝酒,有钱租摩托,似乎也是有家可归的样子。 再这样下去,无非就是不见面。 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在房顶上自讨没趣,人哭得再凶,一场暴雨不也浇得老老实实吗? 第二天,12月13,陆汀就心平气和地上班去了,他没有在邓莫迟最后消失的那片街区寻找,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后必然还会过去,但现在万万不能,人处在崩溃边缘还是需要自救一下的。 12月15,到了邓莫迟的生——至少他登记的是这样。陆汀给他的虚拟地址发过去一封邮件,其实打了三页,后来删减到了七行,简单讲了一些前天晚上去欣古医院看望r179的见闻,也祝他24岁生快乐,说,希望你能收到。 12月29,总统先生结束最后一场巡讲,同宣布,第十九批火星移民的出发时间已经确定,2100年1月11,新世纪的第一批探路者,有关神秘人n的讨论也渐渐消磨在相关宣传和补助之中。 陆汀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实,除了每天带着烟盒之外变化不多,和舒锐见过几面,和姐姐吃了几顿饭,有时在毕宿五独自待着,会没来由地发呆,但晃晃脑袋就会好。 12月31,陆汀的休息,他是一个人度过的,说自己发了烧,没有去参加家族的跨年晚宴。夜渐渐黑下去,他在毕宿五顶层的观光舱喝果汁,看着窗外靡丽的光和朦胧的雾,心知这一年就要过去,这一个世纪就要过去,他能觉到的只有不真实。 这个隆重的节点在他身上碾过,又能留下些什么?年龄还是十八,还是没到自己声称的“虚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年轻,但往后的子,他却没望马上去构想。陆汀盘腿坐下,毯下的地暖倒让他通身舒畅,产生想要坐上一夜的冲动,渐渐觉到久违的放松,直到眼前动的光线骤然停止,消失,世界变成黑。 最初的几秒,陆汀以为自己突然瞎了。但他看到前挡风玻璃上的光屏还在亮,听到lucy提醒,电厂的远程供电突然中断,毕宿五即将完全依靠白天储存的太能,进入节能模式,请求他的许可。 “好,保留基本功能就行。”陆汀站起来说。 “卧室里的星系投影也给我留着。”他又道。 “您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人工智能竟开始诗了,这或许要归功于邓莫迟当时的改造。多让人惊讶,邓莫迟是读诗的人。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