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已然吃过晚饭,拿着包子抬头看妈妈,意思是实在吃不下了。窦源接过来,咬了一口,又去喝粥。 刘青看着南南不动嘴,便催促道:“南南快吃啊,不吃饭病怎么能好?” 南南刚要说话,窦源打断她,替她说:“她下午吃了点儿小零食,等晚一点儿再叫她吃饭。” 刘青这才安心,叮嘱道:“那你一会儿可记得吃。” 窦源装着吃了两口,也撑不下了,劝她:“妈,您先回去照顾我爸吧。刚刚医生说要给南南做个化验,等一会儿完了我带她过去。” 刘青听她这样说,点点头,又转身问窦泽:“那你跟我一起走?看你爸去。” “您先过去,我跟我姐说点儿工作上的事,让她给我介绍两个客户。”窦泽玩笑着将她送到电梯,回来见窦源正候在病房门口等他,便走过去。 两人默契地一齐走向楼梯间。 窦泽先开口:“姐,南南的病好不容易有点儿希望了,你折腾什么呀?就为了赌这口气?” “我不是为了赌气,而是为了还债。”窦源抄着手,看他:“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霍司明是这么个变态,要是早知道,咱们一家人就算病死饿死,我也不会叫你去求他。” “……本早就还不清了。”窦泽垂着头:“你不能拿着孩子的病在这儿赌气,你换病房也就算了,辞职干嘛?” “我有去处,你别管。”窦源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确定真的是怀孕了?” 窦泽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千真万确,都有胎动了,晚上踹得我睡不着。” 窦源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肚子,又说:“你把衣服掀开我看看。” “别……跟怪物似的,你别看了。”窦泽护着肚子,有点难为情。 “你是我亲弟弟,怪物也得看,快着点儿,趁现在没人。”窦源伸手把他衬衣从子里拽出来,向上掀开一点,出已经被胎儿撑紧的腹部,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肚皮,紧紧绷着,连青筋的脉络都能看到,像是立刻就要撑爆了似的。窦源看着,忍不住心疼,泪又要淌下来,把衣服给他拽好,问:“医生怎么说?” “产检正常,到十二月份儿就能卸货了。”他轻轻抚了抚窦源的背,说:“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别怄气,重新回去上班行吗?你要这么,我的牺牲不全白费了吗?” “你要早跟我说,我就不会叫你做出这种牺牲!”她抹了把泪,又问:“咱爸七月份儿查出生病,你怎么四、五月就跟他勾搭上了?啊?” 窦泽垂着头默然不语,窦源看着他的表情,红着眼问:“是不是他强迫你的?你说你也是个大男人,你怎么……你怎么就?” “当时喝多了,我也没想到,谁能想到那儿去啊?”窦泽轻轻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孩子都快生了,跟谁过不是一辈子啊?”他回头勉强对窦源笑笑,说:“他对我好的。” “再好那也是个男人啊,你跟他又没什么情。”窦源把眼泪抹干净,说:“你还年轻啊窦泽,不能就这么耽误你一辈子。” 窦泽舔了舔嘴:“谁说没情了?”顿了一下,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他为了我都想去做变手术了。” “……”窦源看了他一眼:“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他帮了咱们家这么大的忙,我要是一走了之,那不是忘恩负义吗?” “你的意思是我忘恩负义了呗?”窦源瞪他。 “我不是那意思。”窦泽用脚尖了地上的灰,轻轻叹了口气,说:“情这东西,难说,你要真让我离开他,还舍不得。” “……你动心了?”窦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以前不是喜女孩儿吗?” 窦泽不太敢看她,错开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看他还顺眼的。”他说了一半儿,又抬头看向楼梯间的窗外:“再说情有什么用啊?多少当初海誓山盟的最后不都散了?” “那你以后就准备这样了?”窦源还是蹙着眉。 “也没其他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窦泽笑了笑,又说:“你别折腾了,好好给孩子治病。” “你别劝我。” 窦泽犹豫了一会儿,玩笑道:“按理说,霍司明就是南南的舅妈,给孩子看病还不是理所应当的?” “快别说了,你这着大肚子,你是舅妈还是人家是舅妈你自己不清楚啊?”窦源瞪了他一眼。“我不管你这些破事儿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窦泽赶紧笑着对她说:“姐你真好。” “别夸了,我现在连自己是不是个人都不知道了。”她摆了摆手,回病房了。“你先去看爸吧。” 窦泽走出普通病房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乌云遮天蔽月,狂风怒号飞沙走石,他用手遮了口鼻,一路冒着大风到高干病房楼道里,给霍司明发了一则短信,叫他出门的时候穿厚点,最好带上围巾口罩。 他进病房的时候,刘青正在关窗户,窦国气急败坏地说:“要换也是我换,怎么让南南换了?”一抬头看见窦泽,更不得了,非要他去办手续。 “爸,您别折腾了,反正平常南南也是送到你们这里,晚上住在哪里倒无所谓,再说您过几天就得换药了。” 窦国听他这样说,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窦泽坐了一会儿,苦等窦源不至,窦国也问:“源源今天下午不是放假吗?怎么现在还不来?” 刘青向他解释:“说南南要做个小化验,大概现在还没完事儿吧。” 窦泽又等了一会儿,猜到窦源心里大概还是迈不过那个坎儿,便也没有再等。 一下楼却发现霍司明臂弯里搭着一件衣服,正揣着兜在病房楼下等他,门外还是北风呼号,听着瘆人,窦泽玩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坚守阵地,作大风中屹立不倒的一棵小白杨呢。” 霍司明笑了笑,手里拿着风衣递过去,窦泽接过来自己穿好,说:“我姐把南南的病房换了,而且辞职了。”又回头看了一眼霍司明,问他:“她的新工作是你介绍的吧?” 霍司明点点头,怕他生气,解释道:“当时是想为你家减轻点负担。” 窦泽并不追究,点点头,说:“我知道。” 妖风刚劲,摧枯拉朽,刮得路边的小树苗都倒向一边,两个大男人顶着风走出去,霍司明回身把窦泽的衣服拉链系到最高,又给他带上外套的帽子,说:“今天晚上大概又要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往后这天儿越来越冷了。”窦泽缩了缩脖子,看见霍司明的头发被风吹得像小径旁的树枝似的,哗哗直往一边倒,便说:“你稍微弯弯,走到我后面,我给你挡挡风。” 霍司明笑笑不语,牵着他的手往家走。 窦泽也不再坚持,任他拉着手,两人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窦泽进门先倒了杯水喝,见霍司明跟过来,便问:“要不要喝水?刚刚那风吹得我门牙上都是灰尘。” 霍司明见他举着水杯,直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窦泽登时僵住,想了想,也没说什么,上楼洗澡去了。从淋浴出来时他照了照镜子,忽然发觉自己这肚子像半个要撑破的皮球似的,小麦的皮肤都被拉得半透明,看着瘆得慌。 他许久不出来,霍司明有些担心,站在门口喊他:“洗好了吗?” 窦泽答应了一声,赶紧穿上衣服出来,忽然回过神,见霍司明已经自觉地躺到了上,便说:“不是说晚上睡书房吗?” 霍司明闭上眼,装作睡着了。 窦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理他,躺上的时候,霍司明又挪着身体往这边凑,他赶紧说:“你老实待在那儿,别过来。” 霍总便不动了,侧过身问他:“你姐晚上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说下回产检的时候带她一起,她不放心。”窦泽答了一声,又推他:“你躺过去一点儿。” 霍司明只好又向后挪了半寸,犹豫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问:“实在难受吗?” “什么?” “跟我睡在一张上。” “……没有,只是不太习惯。”窦泽轻轻叹了口气,说:“以后会慢慢适应的。” 窗外果如霍司明所料下起了大雨,雨滴急促地打在窗户上,发出夺命似得响声。窦泽听着雨声,觑了一眼霍司明的神,见他睁着眼睛,尸一般望向天花板,浑身紧绷着,便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没事,睡吧。” 第四十四章 霍司明握着窦泽的手,轻轻阖上眼,睫还在颤动,只是假寐。 窦泽侧身看着他,轻声问:“为什么讨厌雨夜?” 霍司明睁开眼,着他的手指了。窦泽的睡衣轻薄,搭在肚子上,半球形的肚子托在一只薄薄的枕头上,霍司明伸手想去掀他的睡衣,手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问了一句:“我能不能看看?” 窦泽犹豫半晌才点了点头,又警告:“你别摸。” 霍司明笑了笑,掀开他的衣服,出丑陋畸形的肚子,上面分布了几条像裂开的瓜皮似的妊娠纹。霍司明坐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肚皮,问:“是不是很难受?” “还行,他要是不折腾就没那么难受。”窦泽自己伸手摸了摸,嘴边噙了一丝温柔的笑,说:“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霍司明的大掌抚上去,盖在窦泽的手上,两手相触,窦泽没有开,任他握了,只是人还有些紧张。霍司明忍不住低下头吻了他的手,又轻轻吻他的肚皮,窦泽别开脸,另一只手攥紧拳头,闭上眼。 霍司明看到,把他的拳头轻轻卸开,与他十指紧扣,说:“窦泽,别怕。”他挨着他躺下来,两人脸对着脸,霍司明想亲他,却不敢,只是伸手轻轻抚了他的脸颊,慢慢说:“我母亲是中葡混血,年轻时很漂亮,靠姿度,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外围女。” 他说了一句,窦泽便睁开眼看他,听见他继续说:“我父亲,你见过的,几十年前黑白通吃,情妇无数,我母亲在一个荒唐的派对里与他过了一夜。” “发现怀我的时候,她肚子已经大了,出生后我听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早知,当初就应该落仔’。”霍司明学这句话时是用粤语,他的语调很慢,讲话没什么情,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自记事起,就常常在租屋门口听到她为别的男人做服务,她当时只有二十二岁。” 窦泽微张了嘴,有些惊讶。 “后来我母亲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瘾,家里的角落时刻散落着用过的针管。白若安当时是我邻居,他爸是毒贩子,贩毒给我妈,贫民区这种事很常见。”霍司明抬眼,看见窦泽似乎面不忍,凑过去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如果你不想听,就不讲了。” 窦泽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说:“你继续讲。” 霍司明便继续说:“……后来白若安他爸不知怎么死了,他就经常跟着我混。再后来,我妈毒资紧张,不知怎么又联络上我爸……”霍司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时他眼里才出一点悲伤。“但她其实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霍家的孩子。那天夜里,就是这样的天气,我跟白若安打劫了别的孩子回家,我妈说要带我出去吃好的。” 窦泽的心揪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霍司明的肩膀,想安他,霍司明却没什么反应,似乎沉浸在了那个雨夜里,继续说:“当时白若安也一起去了。我妈把我们拉到码头,我远远看见一辆红的轿车停在那儿,几个穿黑衣服的保镖撑着伞站在车旁,我妈就推着我对他们说,我是霍家的孩子。” “有个保镖让我过去,我妈不让,说要先给钱,才叫我认祖归宗。她手里不知道从哪儿藏了碎玻璃片,直接抵在我的太上,威胁他们要钱。” 窦泽伸手去摸他鬓角的疤痕,想起窦国做手术那天他说过的话,这伤口是他母亲得。 “当时半岛即将回归,治安混。我只看见那个保镖低头在车窗那儿说了句什么,再对上我妈的时候,他就抬起了手,噗一声,她就倒下了,额头留下个眼。”霍司明说那个拟声词的时候,发音很奇怪,甚至有些搞笑,窦泽听在耳里却遍体生寒,他不敢相信这个时代竟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抚着霍司明的脸颊,轻轻摩挲,想要解除两人的恐惧。 “我和白若安都淋在雨里,他低头去叫我妈,我看着她额头上的眼没动。后来,我和白若安一起被带上了车,见到我爸,他看了我一眼,又看白若安,然后问保镖,哪个是他儿子。保镖说我是,他就摸了摸白若安的脖子,说‘这个也好。’”霍司明的皮肤原本就白,此刻更白,窦泽坐起来,轻轻抚他的肩膀,说:“如果不想说,就别说了。” 霍司明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继续说:“当晚做了亲子鉴定,我和白若安一起被带回霍家,他们把我送到寄宿学校,白若安反倒留下了。”他抬头看了窦泽一眼:“一直到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回家,夜里听见白若安房里传出哭声,之后就看到我爸正骑在他背上烫烟头,一边烫,一边做……” 窦泽轻抚他背脊的手僵住。此时雨声渐弱,霍司明也坐起来,反手将他抱进怀里,轻轻吻啜他的脸颊,一边吻,一边说:“都过去了。” 窦泽还有些心悸,却不知该说什么,摸着霍司明的胳膊,又抱了抱他。霍司明关掉顶灯,扶着他躺下来,从背后抱住他,亲了亲他的脖子,小声问:“吓到了?” 窦泽摇摇头,亦小声回答他:“没有,只是有点吃惊。”他叹了口气,又说:“白先生那么有朝气,一点儿也看不出经历过这些事。” “越是经历得多,越淡然。”他轻声说,抱着窦泽的胳膊却紧了紧,故意问:“怎么只关心他?” 窦泽翻了个身面朝他,说:“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霍司明笑了笑,自嘲:“我是从下九爬出来的。” 窦泽摇摇头,说:“我真的佩服你,如果是我,都未必能活到今天,还活得这么好。” “那是因为你太善良。”霍司明抿着嘴说:“我父亲有五个儿子,大哥比我年长三十岁,因为年龄差距,他们不太在意我,只把我当做家里的一个小玩意儿,当时我在霍家的地位,还不如白若安。” “我大哥跟三哥是一母同胞,两个人联合成一派,跟我二哥斗。后来大哥被斗死,三哥被斗残,四哥原本身体就不好,病死了。” 窦泽忍不住抬头看他,说:“你二哥还牛,上次家宴怎么没见他?” 霍司明迟疑了一秒,说:“……出车祸死了。” 窦泽第一次接触这些豪门秘辛,只觉心里凉飕飕的,看了霍司明一眼,问:“你们家小辈里,只有霍启平一个人?” “还有十几个,一部分定居国外,一部分散落民间。”霍司明了他的头发说。 “这么多年,你肯定吃了不少苦。”窦泽笑着说:“不过现在这龙椅顺水推舟落到你头上,也算是回报吧?” 霍司明角勾出个浅浅的笑,说:“睡吧。”说罢从背后搂住窦泽,部蹭到他股上,让窦泽一直紧绷着,忍了半个钟头,实在忍不住,便悄悄往前挪了挪,又被逮回去。窦泽摸不准他睡没有,小声问:“霍司明,你睡着没?”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