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这厂干活的人,不少是方家的同族,住得不远,只得片刻,几个印染的师傅都赶了过来。 方琮珠将自己画的那幅踏雪寻梅图打开,众人围拢过来,脸上皆有惊之。 “这幅画甚是有意境。” “空灵得很。” “方老爷,是准备要织出这个图案来?”织工大师傅皱了皱眉:“这图案虽美,可却有些散,织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好看?” 丝绸的图案一般是小巧紧凑,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大花的,特别是里边有留白的地方,更是让他觉得难以把握。 方正成指了指方琮珠:“你们和我女儿说,这是她画的图。” “原来是方大小姐的佳作。”众人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这位传闻里的方大小姐与他们想象里有些不同,通身没有冷和忸怩,大大方方,温柔可亲的笑着。 “这一次有个大订单,对方是准备卖去西洋的,故此我觉得可以来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就如同波斯地毯那种,应该有咱们中国自己的特,故此我特地采用了中国画的风格,以意境取胜,现在就是要看能不能织得出这种图案来。” “我觉得用白的底板应该没问题。”一个印染师傅指了指那幅画:“用白做底,虽然对于印染难度高了些,可是因为方大小姐的画作里写实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枝梅花,一柄油纸伞,还有出雪地的黑石矶,要印染的地方少,而且颜也不多,这是一个比较有利的地方。” 织工大师傅倒退一步,看了看那幅画,再抬头看了看那纺织的机器,点了点头:“咱们象来试着织一块看看,一边织一边调整,把握好图案的大小尺寸。”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还有个建议,这梅花的花,是否可掺金线来织?这样就在素净里多了一点富贵气息,毕竟西洋人能买得起丝绸的都是阔人,而且他们最喜镶金的东西,咱们给他金线到里边,只怕他们会更喜。” 她记得太王路易十四的行凡尔赛的大门都是俗的金子做成的,可见西洋人对于金碧辉煌有一种异样的执着。 “金丝为?”织工大师傅惊诧的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大小姐怎么想出这主意来的?他们可从来没想到过要用金丝做花,一般都是染成黄的颜而已。 “是的,金丝为,若不是那人给的价格不是特别高,我都还想让人在这梅花上头隐出些许银线来,红里头淡淡的银,映着灯光更美。” “方大小姐可真是别出心裁。” 大家一致赞扬了方琮珠,方正成听着只觉有些奇怪,女儿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方琮亭赶紧解释:“琮珠在复旦主修数学,兼修艺术,她说学艺术就是想要给家里的织造厂来帮忙的,现在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方正成“哦”了一声,心中骄傲不已。 他宠的女儿,现在能为家里做不少事情了,正让他觉得意外。 原本以为女儿娇养着便好,能够帮忙打理家务事就是本分,可没想到自己女儿竟然这般有出息,还能为自己分忧解难,方正成觉得真是没白疼她。 与织工大师傅和印染师傅商量了一番,初步定了一下尺寸和用,几个人开始动手调试机器,一阵轰鸣声响起,耳朵里嗡嗡的有些不舒服。 “琮珠,你回家去罢,等着织出来了以后,我让人送了给你来看,是不是要改。” 方正成心疼女儿在厂里受折腾,想要打发她回去。 “父亲,没事的,我能坚持住。”方琮珠浅浅一笑:“做事情怎可半途而废?” 方正成更是诧异,以前的琮珠,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一切照办,现在的她有主见了,看起来比以前更显得懂事。 “我们先去将这批口罩给发了罢。” 织工大师傅与印染师傅站在机器面前,几个人正在忙碌商讨着什么,方琮珠赶紧让翡翠拿了口罩过去给师傅们戴上:“让他们想戴口罩,再干活。” 几位师傅见着这块方方正正的纱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呢?” “口罩,”翡翠跟他们解释:“这几天,我和小姐一直在做这东西。小姐说了,这厂房里有不少纤维飞,到肺里边去就会引发咳嗽,你们干活的时候带着这东西能阻挡住一些纤维飞进鼻子和嘴巴里去,对身体有好处!” 几个大师傅将口罩接在手里,拿了看过来看过去:“这东西有这么大的作用?” 方琮珠走过来,点了点头:“确实有效,师傅们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啊。” 她拿了一个做示范,戴在脸上:“这样蒙住了鼻子和嘴巴,能减少入粉尘和纤维。” “戴上试试,毕竟咱们还真是经常咳嗽。” 几个人有些将信将疑,可还是把口罩给戴上了——怎么说也是方大小姐的一片心意,自己怎么能拒绝呢?戴上这玩意,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损失,若真能防住咳嗽,也算是一桩美事。 方琮珠和翡翠带了方琮桢去厂房里给其余的工人们发口罩,小猴儿自愿做演示,教他们怎么戴口罩,都不用方琮珠与翡翠开口,他就已经帮她们把话说明白了。 “阿姐,阿婶,阿婆,你们戴上吧,有用的!” “大叔,大伯,你们不要怀疑啊,这是我阿姐亲手做的,不会有问题的!”小猴儿拍着保证:“里头的带子都是我给穿的呢!” “多谢方大小姐,多谢小少爷!” 工人们虽然都不怎么相信,可是一想着自己确实经常咳嗽,也就接过了口罩——或许还真能防得住呢。 四合院里走了一转回来,翡翠手里拎着的背袋里还有不少口罩。 “这只能等着工人们全来上班的时候再发了。” 方琮珠看了一眼,应该还剩了七八十个,但是因着父亲这阵子要临时招人手,可能还不够,这两得加紧再做一些才是。 “方大小姐,你过来瞧瞧。” 织工大师傅在那边朝她招手:“我们试着织了一个图案,你瞅瞅怎么样?” “这么快?”方琮珠有些好奇,她发了这一转口罩不过半小时,就织了一个图案,效率不低呀。 走到织机面前,就见着上边一束束的生丝绕在锭子上,从下边的齿里拉出雪白的半幅布来,并排竖着织了四幅踏雪寻梅图。 方琮珠走得近些,伸手摸了摸那块布。 远远的瞧着,就如一幅水墨画,总疑心这布上泼了墨汁,可靠近去摸,却发现是柔软的绸缎,光滑得很。 梅枝是黑为主体,渐渐的有些变化,似乎朝的那一面,树枝颜略浅,是棕褐,而树枝上的梅花,颜也有一些变化,从淡红到嫣红到深红,不同地方的梅花,有不同的彩,而花朵间有一丝丝金光闪现,耀着人的眼睛。 “呀,这可真是不错。” 方琮珠伸手轻轻抚摸着这半幅厚实的丝绸——这个应该是上辈子见过的重磅真丝?不比夏的料子轻薄,多了几分厚重的觉。 “我们也觉得很不错。”织工大师傅看了一眼方琮珠:“不如我们织一幅衣料,够方大小姐做件秋冬旗袍,穿到身上试试?” 几个师傅皆点头:“可行。” 方琮珠也没有反对,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众位师傅了。” 这种大幅花的衣料,只适合瘦人,现在自己身材苗条,正好可以试试看,穿到身上是否有那古典美女的风韵。 当衣料织出完整的一幅,拿到手里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这毕竟是她头一次参与这种工艺品的制作,不免有些兴奋。方琮珠摸着那光滑的面料,心里头琢磨着自己要将这块料子做一件什么样的衣裳。 回到家把柜子打开,看了看冬天的衣裳,有棉的衣裙,也有带绒的斗篷,还有几件大氅,全,以方琮珠现在的眼光,还分不出是什么做的,或许有狐狸?她也只能猜一猜,不敢随便说,要不是肯定会让翡翠怀疑,自己的衣裳都认不出了。 她拎出一件纯黑的大衣到身上比了比,翡翠站在她身后道:“小姐,你别穿这狐狸大氅,显得你更瘦了。” 方正成和方夫人对女儿真是富养,果然是狐狸的。 方琮珠将衣裳披到了自己身上,把那块衣料从前垂下:“这种衣料只得黑的配,白的有些太素了。” 翡翠一声不吭的把那件白的拎了出来放在方琮珠面前比了下:“我还是喜小姐穿白的这件,显得人年轻许多,还像个小姑娘一般。” 确实,白的绒衬着黑的眼珠子,看着有一种少女的妩媚。 而黑穿到身上,即刻便成了不少,好像大了好几岁,空灵而优雅。 方琮珠将大氅挂了起来,又拎出了几件斗篷比了比。 鲜红的那件穿到身上喜气洋洋,陪着这块衣料也不显得突兀,与上边的梅花相得益彰。 “过年我就穿这红斗篷搭旗袍了。” 方琮珠将衣料摊到桌子上,拿出一块划粉来,开始打板。 她自己的尺寸记得很清楚,拿着尺子和划粉,略略数笔,前片后片都已经画了出来。接下来便是衣袖和衣领,这两块的裁剪相当重要,若是有些差池,这衣袖和领口就不如贴,会皱到一处,整体觉就低了一个档次。 她俯着身子慢慢的画着,十分用心,翡翠跟在旁边打下手,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打扰了她。方琮珠让她将尺子拉直,划粉一点点的印了过去,白的衣料上细密的粉线条,清晰醒目。 打好板以后,方琮珠开始裁剪衣料,剪刀下去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半点停歇,翡翠和方琮桢帮着拉住衣料,方琮珠一只手捏着衣料,一只手拿了剪刀,慢慢的在衣料中央划了过去,一会儿工夫,前片就出现在了眼前。 “阿姐好厉害!” 方琮桢对姐姐崇拜得五体投地:“以后我也要和阿姐一样,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慢慢来。”方琮珠伸手刮了他的小脸蛋一下,知道要学着做便是好事,最担心的是小孩子被养得太娇惯,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 方氏织造在苏州颇有名声,方正成放出风声要临时招人上工,没两天就招了人,织造厂瞬间热闹了起来,选茧、煮茧、缫丝、复摇、纺织、印染,每一间厂房里都有人在忙碌,大家知道方老爷素来为人宽厚,现在又是过年的时候来干活,除了工钱,小红包是有的,故此个个干起来十分得劲,方氏织造厂夜开工,灯火通明。 方琮珠心里头也担忧着这件事情,方琮亭签的合约并没有给她过目,但是既然给了定金,那就肯定也会有违约金之类的东西,若是方家不能在正月二十八货,肯定也会要赔点钱给对方,就不知道赔付的比例是多少。 她问过方琮亭想要看合同,方琮亭只是说已经将合同给父亲过目,让她不用担心:“我已经与父亲讨论过这些细节,夜赶工是能赶出来的,你就别担心啦。” 看着方琮珠那忧心忡忡的模样,方琮亭冲她笑:“琮珠,琮珠,这些事情本不该是你担心的,你别这样一番神,我和父亲自然会有计较。” 见他扯出了方正成,方琮珠不好再多说,方琮亭靠不住,可方正成却是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不至于看不出合同上的陷阱,或许是她多虑了。 “琮珠,听翡翠说你这些天忙着给自己做新衣裳,快些将那新出的布料做出旗袍来,等过年的时候穿,美美的,多好看。” 他靠近了方琮珠几分,低了声音:“琮珠,思虞说二十□□回来,我瞅着他的意思,大抵是想到我们家来一转呢。” 方琮珠一愣,抬头望向方琮亭:“他来我们家作甚?” 方琮亭笑嘻嘻道:“你与思虞……难道不是彼此有意?何必要煮的鸭子嘴硬?你一时没得清楚去登报离了婚,再去登报复婚也就是了。” “哪有这般容易的?” 方琮珠白了方琮亭一眼,她与林思虞之间,隔着一个大家庭。 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族的事情,若林思虞不能摆他那对血虫般的父母,她是绝不会考虑与他复婚的事情。 腊月二十九是年关,家家户户门口挂上了红灯笼,大红的对联,一片喜庆的样子。 这个时候,穷人家和富人家都是喜气洋洋的,唯一的区别是,门口灯笼的个数和大小,家里年货准备的多少,身上穿的衣裳新旧。 再穷的人家,门口也会挂起两个小小的纸糊红灯笼,到了晚上,里头点上一支小小的蜡烛,照得门口一片微红。 方府的大门口挂了五盏大红灯笼,全是薄纱做成的,蒙着里边的竹篾,弓出圆圆的形状,里边点的是牛油明烛,一支能点整个晚上,从老远的地方看着,方府大门红澄澄的一团光芒。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到了方府门口,见着关着的大门,有些犹豫。 最终,那人还是鼓足勇气,踏上了青麻石台阶。 “砰砰砰……” 敲门的声音回旋在进门的天井上空,守门的下人嘀咕了一句:“这都申时末刻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分了,谁还会过来呢?” 一边嘀咕着,一边开了门,见着外边站着的人,愣了愣:“姑爷?” 喊出了这两个字,忽然又捂住了嘴。 好像大小姐已经和面前这位林大少爷离婚了?自己怎能再喊他姑爷呢?他赶紧改了一个称呼:“林大少爷,请问找谁?” “我想找你家……” 林思虞想了想,最终只说出了一句:“找你家夫人。”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