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口一阵巨痛。阿令,他那可怜的、出生于战火之中、被迫送回刺史府的女儿,这些年来,一个人在宣州到底经历过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磨难和困苦,她又怎会聪慧捷,远胜同龄女郎? 刺史府的主人是他的阿父,是阿令的祖父啊,为什么竟然会这样? 任平生稳定下情绪,冷淡而客气的一揖,“多谢十三郎告知我这件事情。” “不敢。”桓广恭谨的还礼,“晚辈只是看到这山坡,便想起一段往事罢了。‘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即便自己亲眼看到的事,与未必便是真相了,或许这其中另有曲折,也或许女郎们只是在开玩笑,事实如何,还请您再详查。” 孔子当年周游列国,非常穷困,没有饭吃。后来颜回来了米,孔子让他煮好了和大家一起吃,饭煮好后却发现他先从里面拿出饭来吃了。当时孔子没说什么,一起便教育起大家,颜回解释,“因为有些饭可能是粘上煤灰,是黑的,我怕扔了浪费,所以把黑的饭先吃了。”孔子才知道是冤枉了他,发出“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这样的慨。桓广特地提出这句话,就是在解释他看到的也未必是事实,可能任家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或许另有内情。 他和任家并无情,这样委婉道来只是在因为看到了任家家丑,为避免任平生的尴尬和难堪,故意提出来的。“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我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不必觉得颜面有失。 很为任平生着想。 任平生哪能不明白这个呢?淡淡笑了笑。 桓十三郎年纪轻轻的,倒是很会做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先到这儿,明天继续。 明天第一更还是中午十二点。 谢谢大家,明天见。 ☆、第71章 071 两人信步向山上走。 路两旁山花烂漫,时不时传来数声鸟鸣,却显得更加幽静了。 任平生呼着空气中的花香,“还没谢谢你替我送的那封信。” 桓广之所以会到刺史府,就是因为任平生的那封信。如果不是因为那封信,他本不会去刺史府,当然也就见不到山坡上的任江城,也就不可能数月之后,和任平生有这番谈话。 “哪里。”桓广谦虚,“陵江王殿下大概觉着我脚程快,才命我送信的。” 任平生有片刻默然。 他其实不大明白陵江王为什么要让桓家子弟替他送信。现在想想,也许没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只是桓广正好要去宣州,顺路,托他送信快且稳,如此而已。 陵江王真称得上理万机了,知道他和范瑗一直惦记女,不惜亲自出面委托桓家的人替他往宣州送信。陵江王对他,也真算得上无微不至了…… 见碧亭中,桓十四郎正在好兴致的逗着任启,“阿倩小郎君,你阿父方才说过了,你年龄小,不宜饮冰,所以这冰你不可以再吃了,明白么?”任启认真瞅着相人的荔枝味冰湛淋,馋涎滴,语气软糯的和桓十四郎讨价还价,“就吃一口,好么?”桓十四郎见他可,乐了乐,“好啊,就一口。” 任启拿小银勺舀了一勺冰放入口中,“唔”了一声,小脸蛋上现出高兴的神。 他眼珠黑漆漆的,灵动可,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可极了。 桓十四郎越发喜他,小声道:“阿倩小郎君,你若吃,多吃几口好了,我不告诉别人。”谁知任启挣扎了片刻,郑重摇了摇小脑袋,“不要,我阿姐说了,小孩子饮冰不可过多,会伤身的。”范琛和瘐涛在一边下棋,听了任启的话,含笑夸奖,“阿倩真乖,阿姐的话记得这么清楚。”任启点头,“嗯,我听阿姐的话。” 瘐涛正要落子,听到任启的话,脸上闪过犹疑恍惚之,手停在半空。 范琛以为他在为棋局费心,体贴的道:“你多想想,不急于落子。” 桓十四郎心里,悄悄问任启,“哎,阿倩小郎君,你很听你阿姐的话啊?你阿姐人很好么?”任启得意,“我阿姐当然很好了,那还用说。阿姐陪我玩,教我识字,教我唱儿歌,对我可好了。”桓十四郎愈是心难搔,故意摇头,“我才不相信呢,世上没有完人,她肯定有不好的地方。”任启歪头想了想,声气道:“嗯,也有的。”说着话,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脸颊,“阿姐咬我这里,很。” “咬你这里啊?很啊?”桓十四郎心怦怦跳。 瘐涛脸变了几变,半天没有落子。 任平生和桓广的身影出在亭前。 任平生似笑非笑,桓广默默无语。 桓十四郎干笑几声,眼珠迅速转了转,一把握住任启的小手,“阿倩小郎君,我演个木偶戏给你看好不好?很好玩的!”任启兴奋的连连点头,“木偶戏好呀,我想看!”桓十四郎拿了两个茶杯到面前,“阿倩,这两个茶杯,高一点的是阿兄,矮一点的是阿弟,这兄弟二人很要好的,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桓十四郎绘声绘讲着阿兄和阿弟的故事,任启坐在他身边,听的津津有味。 任平生淡淡笑了笑。 任江城回去之后,瘐涵眼尖看到她,一把拉过来,口中抱怨,“如厕而已,你怎会去这么久?快来帮我看看,阿璃已掷了三个卢,我一个也还没有呢。”范瑶也笑,“阿璃今天手气实在好,竟掷出三个卢了,把我们赢的脸都白了呢。”桓昭笑容温柔又快活,“大家闲来无事一起玩玩而已,不赢钱的,等下我把钱全还了。”范瑶和瘐涵都不乐意,“这什么话,我们输不起么?”任江城笑的打圆场,“不如这样吧,赢了便是赢了,输了的话呢,由我做这主人的代付,如何?也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一起反对,“这可不行,你这做主人的已经尽过地主之谊了,我们今天又吃又喝又玩的,很开心。”尽管如此,等到她们尽了兴之后,任江城还是替范瑶和瘐涵把赌资付清了,瘐涵乐了乐,“阿令下回到我家,我也是一般无二的对你,你若输了钱,我替你清账。”范瑶啧啧,“听听,这还没开赌呢,便盼着我们阿令输钱了。”瘐涵笑着去打她,众人笑成一团。 一片笑声中,瘐涛和范琛带着任启来了。 任启人小走不了长路,范琛抱着他过来的,离得远远的任启便探着小脑袋往这边看,“都是美丽的女郎么?有多美啊?”那好奇的小模样,令得范琛和瘐涛同时哑然失笑。 瘐涵、范瑶等人看到任启他们三个人,“咦”了一声,争先恐后的上去,“这位漂亮的小郎君是谁家的啊?怎地这般可?过来让我抱抱好不好?”任启目光一一掠过她们,出羞涩又意的笑容,“阿姐没骗我呀,真是美丽的女郎。”瘐涵、桓昭和范瑶、十一娘、十三娘同时热情的冲他张开胳膊,任启小身子向前掣了掣,神犹豫,“先抱谁呢?都这么好看呀……” 瘐涵见瘐涛也来了,负手站在一边,面带微笑,神温柔,和平时的冷淡漠然大不相同,不由的奇怪,“阿兄,你来做甚?”瘐涛含笑看向任启,“咱们阿倩小郎君要见识下诸位美丽的女郎,我和范兄便带他过来了。”瘐涵随着他的目光朝任启看过去,见他在桓昭、范瑶等人中间犹豫来犹豫去,还没挑好到底要谁抱,不由的大乐,“咱们阿倩小郎君拿不定主意了,是么?” 任江城笑盈盈走过来。 “阿姐。”任启看到她,像看到了救星一样。 任江城走到范琛身边,笑道:“阿倩,哪位女郎离你最近你便先样近哪一位,好么?这几位全是咱家的客人,你要挨个亲近,哪位也不可怠慢,明白不?” “阿姐,我明白。”任启忙不迭的点着小脑袋。 桓昭离他最近,而且桓昭肌肤是半透明的,异常美貌,任启便羞涩的笑了笑,先冲她扑过去了。 桓昭抱着任启亲呢了一会儿,心意足,“这么致可的小孩子,多讨人喜啊。” 任启被桓昭这位绵软美丽、浑身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女郎抱在怀里,称心如意,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个样子映入众人眼帘,引起一片笑声。 任江城也不觉莞尔。 这古往今来人的心理大概是差不多的,男孩儿在还很小的时候便有自己的审美了,喜亲近美女。任启小朋友也是一样,被桓昭这样的小美女抱着,他笑的又羞涩又开心,多么的享受啊。 任启生了幅好相貌,致漂亮的不像话,任江城也是一样。既有山茶的清丽典雅,又有海棠的妩媚动人,远看窈窕多姿,近观美娴雅,若是角轻扬,眼眸含笑,那更如异花初胎,轻盈灵动,风姿楚楚,难以描绘了。 瘐涛只觉得她光姿逸,丽夺人,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真转过头,眼前没有方才的丽人了,他又心中后悔,“我跟着范兄过来做什么?难道真的是喜任启,要陪这位小郎君玩耍么?范兄是护小表弟,我可不是,我明明是……唉,我为什么要转过头,为什么不敢正眼看她?”柔肠百转,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桓昭抱过任启之后,瘐涵也笑嘻嘻的接过他。 任启脾气很好的也让范瑶表姐、十一娘、十三娘等人一一抱了。 “阿倩真乖。”几位女郎笑咪咪的夸奖他。 “阿姐们漂亮,我喜。”任启害羞的笑着,实话实说。 “噗……”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有任启这可的孩子在,人人笑逐颜开。 任江城这回请客很成功,菜好酒好景好,主人更好。 她这里的客人都是很兴高采烈的,任平生那里却是他一个人同时和桓广、十四郎兄弟两人下棋,凌厉无情,将桓氏兄弟杀的丢盔卸甲,愁云惨雾。 申时前后客人们才告辞离开,玩的都很尽兴。 任江城亲手写了几份菜谱,人人赠了一份,上面写有今天所有新鲜菜肴的做法,包括冰、冰沙和酸梅汤等等。桓昭和瘐涵很喜悦,“回家可以让厨娘照着做,有口福了。”范瑶却笑嘻嘻道:“我才不管呢,反正我以后就常常到青云巷来吃吃喝喝了,有现成的,为什么要在家里自己折腾啊。”范十一娘和十三娘深以为然,“就是,青云巷和五味巷又不远,不管阿令喜不喜,反正咱们常来便是,想来姑母是不会讨厌咱们的。”笑的,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男女平等,任江城给桓广、十四郎等人也送了菜谱,和桓昭她们的是一模一样的。 回家之后,桓昭、瘐涵等人的菜谱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都照着任江城的法子折腾过一番,不过有的做出来好吃,有的做出来不好吃,水平有高有低,良莠不齐。桓十四郎、范琛和瘐涛等人却是从没有拿出过那份菜谱,看过之后,便锁到了屉里。 给桓广的那份信笺四角各画了朵小小的绿洛花,字迹格外娟秀。 桓广也是讲究饮食之人,对菜谱有兴趣,每天都会拿出来默默观赏。 假以时,相信他对美食会更有研究,更有心得。 吃,是人生大事。 这晚任平生、范瑗、任江城、任启一家四口还是夕食之后围坐灯下,闲话家常,任平生不经意间问起任江城,“阿令,在宣州的时候,堂姐们平时可照顾你?”他语气很随意,好像只是顺口问问而已,任江城呵呵笑了几声,“阿父,这个……” 任淑慧任淑贞那拨人不害她就好了,哪会照顾她。 任江城不想欺骗任平生和范瑗,可是实话实说吧,一个是牵涉到许多尴尬往事,另外一个,她也不清楚任平生对刺史府是什么样的情、对任刺史是什么样的情,不知应该说到哪个程度,才不会刺伤他。 毕竟那是他阿父的家,可是在那个家里,他的女儿却处处受到歧视、刁难,本没有得到关怀。 任江城言又止。 任平生和范瑗都专注的看着她,见她这样,心里都是难过,“可怜的阿令,堂姐们一定不喜她,从来没有照顾过她。”任平生更是心情,“看来桓十三郎说的话,不是空来风啊。” 范瑗语气冷淡,“青云巷地方狭小,住不下多少人,阿令二伯父一家人来了,请他们另置住处吧。”任平生知道子是有些生气了,柔声道:“好,我写信给他。” 任荣生被任命为尚书都令史,带了子、儿女一同到京中任职。 出发的时候他便给任平生写了信,说了自己即将到京城的事,快到的时候信更是一封接着一封,嘱咐任平生到时出城接他。 和任荣生同行的有他的子王氏,王氏所出的儿子二郎任召,六娘任淑贞,还有任荣生庶出的儿子三郎任吉、庶出的女儿四娘任淑英,妾侍孙氏,另有仆从五六人,婢女七八人,仆妇两名,一行人也算是浩浩、人多势众了。 船过吴郡,王氏便开始唠唠叼叼,“三弟、三弟妹接到咱们的信了吧?咱们船到京城,他们便会前来接吧?”任荣生被她唠叼的都烦了,皱起眉头无奈道:“我信已经写过了,三弟既然在京,当然是要来接咱们的。行了,别再啰嗦了。”王氏不服气,“咱们这不是从没到过京城么,若三弟和三弟妹不来接,咱们两眼一摸黑,上岸之后该何去何从?”任荣生恼火,“三弟若是不来接咱们便自行到杏花巷住下啊,杏花巷还是咱家的老宅,你不记得了?”王氏登时大恼,“杏花巷的宅子还是阿翁当年在京城任职时买下的,又偏僻,又浅窄,又多年失修,如何住得人?” 任刺史当年曾在京城当过小官,便在杏花巷买了栋宅子。那宅子不大,离繁华地段也远,要让王氏住在那里,她可是真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 “阿父当年住得,我如何住不得?我和阿父当年的官职也差不多!”任荣生被王氏吵吵的头疼,也发起火。 大概是人在船上呆的久了心情都不好,这夫二人便吵起来了,声音越来越高。 “杏花巷如何住不得人?难道我比阿父高贵?”任荣生怒气冲冲。 王氏声音尖利,“青云巷是三弟和三弟妹才买的房舍,三弟妹向来奢侈,定是挑好的买的。住到青云巷,岂不是便利的很?”想起范瑗那世家贵女的作派,衣食住行无一不,她心中酸水真往上冒,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又是恨,别提多难受了。 他俩吵架的声音太大,把任召和任淑贞也引过来了。 兄妹二人过来劝架。 任召一味和稀泥,“阿父阿母消消气,有话慢慢话。”任淑贞却是眼珠转,一脸笑,“阿父,阿母说的有道理啊,三叔母衣食住行都是讲究的,她才买的宅子一定是位置又好,房舍又,诸物齐备,咱们住到青云巷,肯定会很舒服的。” “是啊,六娘说的对。”听了任淑贞的话,不光王氏,连任召都出赞成的神。 他当然也不想去住任刺史当年住过的、年久失修的老宅,而想住到任平生和范瑗才买的新房子去。范瑗和她的兄长范静都是出了名的讲究衣食,住的地方肯定差不了,有现成的致房舍,谁愿意去收拾破旧老宅。 “唉,别提了,青云巷的房子是用你们三叔母的嫁妆买的。”任荣生见子、儿子、女儿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没有办法,只好把实情说了出来,“若是你三叔父买的,咱们只管去住,没什么。现在是你三叔母的嫁妆,咱们如何能厚着脸皮上门?还是去杏花巷吧。唉,老宅子也没事,修整修整,装饰装饰,照样住人。” “什么,你说什么?”王氏气的手脚冰凉,“这三弟妹嫁给三弟都多少年了,儿女已经成双了,还在跟三弟计较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呢?是她拿嫁妆买的又如何,她人都是任家的了,嫁妆自然也是任家的,拿她嫁妆买下来的房子,也是任家的!” 想到自己不能住到什么都现成的青云巷,反倒要费尽力气修整杏花巷的老宅,凡事亲力亲为,王氏气的真是不行了。心里直骂范瑗,你这也太小气了吧,嫁到任家已十几年了,还紧紧纂着私产,存着这样的私心! 任荣生干巴巴的笑了笑,“娘子,照你这么说,你的嫁妆也该是我的了。我眼下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要不,你把你的私房钱先拿出来,让我使使?” “你真有出息,主意都打到我的私房钱上来了。”王氏愈发气恼,尖刻的道:“我们王家可不像范家似的家大业大,肯十里红妆陪送女儿。我哪里有什么私房钱了?” “没有多,难道没有少?”任荣生笑道。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