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大老爷一下子被摆了一道,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就他会读书,让他拿!拿完就走!” 小厮虽心知大老爷没有命令这些的权力,但也不愿再触眼前的这个霉头。就此低声应了,转身去后院寻老爷。 人一走,前厅便静了下来。后堂珠帘却是一阵碰撞的脆响,挽在上方的是一只莹白圆润的手。步履如莲,施施然走出一个身材丰盈的徐娘美妇。她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五官生的倒是秀丽。眼角上挑,樱红润。只可惜那眉尾修得极高,凌厉之余更刻薄,生生折去了几分美丽。 她走到门口张望片刻,确定看不到闲杂的小厮,这才坐回大老爷的对面的位子,端起那杯尚还温热的茶盏,好奇地探问道:“听着像是聿修回来了?” “他派了人来拿书。”大老爷拍掉手中的果壳,嚼了嚼嘴坚果,见她一脸紧张,便嘻笑道:“你慌什么,他人都走了,族宗也定下了。这府里的东西,后不都是你儿子宜的。几本破书就随他去……” 妇人淡淡地瞟他一眼,似怨非怨,捻着帕子轻口:“我这几啊都不敢出府,回了不知几家夫人的帖。老爷动作这般快,聿修又是立了大功的当朝红人。鬼知道这外头,怎么议论我们娘俩呢!” “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就一时,你看这府里可不是被老夫人得死死的。只要她撑,你还怕在京城贵妇中落了脸去?” 这话还真说到心坎去了,妇人听着缓缓吁了口气。说到底,对于陈聿修被逐出族这件事,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实,甚至连隐忍多年苦尽甘来的喜悦都尝不到。一心盼想多年的东西,一朝得手,竟让人反倒恍惚起来。 “呀,说着忘了问姐姐,最近身子可有好些?”妇人不愿再在此事多言,便柔声换了个话题。 “不就老样子,”大老爷叹口气,放下茶杯,“我今来,就是取点银子,到库房再去拿些药,子总会好些。” 妇人笑了笑,附和着点点头。事实上,她再清楚不过了。自己的亲姐姐,哪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病痛。不过是夫合计寻了借口,好来本家混走点东西罢了。 她到底是心眼浅,不过这么一想,动作神态就了鄙态。大老爷垂眼瞟到,神情一哂,似笑非笑:“妹子莫要心急,你既是我二弟的平,又是我子的亲妹妹。凡是你需要帮忙的,大哥我自然会鼎力相助。以后这学士府,可要我们两家帮衬着走下去啊。” 妇人心中一凛,听出话语中威慑的隐意,连忙讪笑着点点头。 * 枝头一朵才开的小小梅花,被风吹了许久,终于不甘心地随它蹭掉两片梅朵儿。 依廊而建的书堂下,陈聿修跪坐于深灰麻布团垫上,修长的手指正细细地给一捆成极旧的竹简系拢打结。素衫广袖遥遥散开在身侧,蔓延开来盖在了门扉地面的木板梳纹上。他嗅着鼻端的梅香,微微偏了头,恰好望见那几瓣零落的梅朵,嘴角不由轻悠微扬:“竟已至落梅时节了啊。” 对面跪坐的书童却似乎一点也没听到他的话,一边将书籍整理成套,一边不住嘀咕:“老爷不出面也就罢了,凭什么妾室要在跟前晃悠。瞧着恁地堵心,尤其那副生怕我会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的市侩样儿……” 陈聿修闻言,不摇头苦笑,不知该如何去安这腹委屈的少年。 “砰”地一声,远处突然传来内院大门被人踹开的声音。书童一惊,连忙站起身:“少爷,我去看看。” 可还没等他换好屐鞋,始作俑者已经一阵风似地奔进了园子。 她脖子上系着的披风完全歪倒了一边,手背被风吹得红红的,却还紧紧地握着马鞭。郭临大口大口地着气,隔着几节青石路砖在园中站定,眉头微拧,目光直直地盯着陈聿修。 陈聿修眨了眨眼,试探地唤了声:“阿临。”她纹丝未动,目光晶莹若华,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少爷?” “你先出去吧。” 书童点点头,来不及收拾堂下藉的书本,径直跑出园子。 “阿临,怎么了?”陈聿修步下回廊,一步一步走进,朝她伸出手。 她突然上前一步,双臂张开,紧紧地拥住了他。 陈聿修料想不及,一时间踉跄才站稳。隔着不厚的袍衫,前隐隐传来她的温度。低头望去,光洁的额顶上被汗水打的碎发,细细地黏在一起。 那些寒风中急奔而出的汗珠,仿佛滚落在他心间。只一瞬,便细细地涌出热弥漫全身。傲视寒风不再,暖百花皆开。 “为何……不告诉我?”郭临闷闷地出声,眼睫若蝶翼轻颤,扫过他的衣领。 陈聿修微微一笑,顿时明了她此刻心急所在。伸手抚上她的头顶,淡然道:“往事不过一团烟雾,适时便会散开。如今我亦有了新家,与你相邻,喜更甚从前。此等小事,又何需令你忧心?” “可是,”郭临从他怀中仰起头,焦急道,“常家人说是因你背叛太孙,是不是他们……” 陈聿修一愣,继而轻笑:“看来你已去寻了常兴的晦气。”他望着她担忧的双眸,心底笑意抑制不住地浮上眉梢。“阿临,随我来。”说着,他牵起她的手,往廊下走去。 * “若这府里能有个身份高贵的妇人,这等家府长短,只消在那贵妇圈中走走,便无须如今打探得如此费劲了。”白子毓一面拆开属下送来的密报,一面故意拿眼去瞟世子。 世子一脸莫名:“你瞅我作甚,”他四处看看,见没有外人,才又低了声音,“阿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能去讨个身份高贵的媳妇……” 白子毓一口气噎在喉咙,简直说不出话来。世子愣了愣,总算是反应过来:“啊,你说英芙啊……可,可她最近不知怎地,有些怪异,尤其看我的眼神,骇得我有些不敢与她说话。” “我说世子爷啊,‘不解风情’这四个字,大抵就是为你而造的。”白子毓摇头叹口气。原本还耿怀于昔年没能一眼看出郭临女子身的自己。可如今看着世子,便情不自地觉着,就算当初郭临没有隐瞒别与他一块长大,这两人也难成一对鸳鸯。 不过,那谢英芙倒着实心眼太多,他想起南下时的诸多琐事,便道:“世子妃就算了,我说的,是你府上更有分量,在京城贵妇中举足若轻的那位。” “……母妃?”世子眨了眨眼。 白子毓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手上动作不停,拆开密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过得片刻,忽而笑道:“费尽心机把妹给弟弟做妾,这个大哥倒是有点意思。看来学士府表面正经清,内里,还是免不了家族的龌龊……”他说着,轻轻垂下了眼,表情渐冷,目光虚浮,似是回想到了一些事。 世子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抢来密报,自行看了下去。 “……陈重和,擅闯亲王尊驾?”世子凝神想了想,突然一拍腿,“是了,我记得这事。陈家长公子为了和禄亲王的义子斗气,故意惊了人的马。结果那马车上坐着的是禄亲王本尊,此事被桶到了陛下面前。陛下当即便剥了陈大公子的官,下令永不征用……后来,陈大学士继任学士府时,父王带我去拜访,还指给我看那位被陈老学士强行分家出去的陈家大公子。说我要是不学无术,就和他一样。” “不错,这位大老爷到如今,果真是应验了楚王爷的话,不学无术,老本吃穿。”白子毓哂笑一声,“到底,和陈大学士毕竟不是一母而生啊。” 世子瞪大了眼:“还有此事?” “陈老学士的元是个本分的官家女子,只可惜娘家被陛下登基的动牵连,贬为庶民,折了与陈老学士的夫缘分。陛下心中过意不去,便在朝纲稳妥后,另寻了一名知书达理的闺秀,嫁与陈老学士。老夫少,和和美美,到也成了一段佳话。陈重和长子嫡位,失了母亲庇佑,无缘继承权,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他自个作死,连前程都作没了,实在也不值得同情。”白子毓挑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怪就怪在,陈老夫人对于这个前正留下的孩子,不仅颇为照顾,甚至还相当的信任。不然,他如何能左右老夫人对于自己嫡孙的印象。” 世子蹙了蹙眉,踌躇道:“我只记得,聿修出生被往大说了两年岁数,母亲又因早产伤身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事儿,在他数次克之后,也曾被好事者拿出来提及。” “为了能使这个印象,不动声地伴随陈聿修,这位大老爷所做的可不是一点点……”白子毓又掏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将用朱墨勾出的部分对向世子,“‘元嘉三年,宗县痢疾,陈氏三亡,举族服丧。’……从陈聿修出生开始,陈氏但有伤亡,便经由他的笔,算计在族内案宗上。叫人无时无刻不记着,陈家,生了个灾星。” 窗外的天逐渐下来,风依旧簌簌地吹着光秃的枝桠。屋内更暗了些,门口的侍从见了,张望着是否要掌灯,却见白子毓依旧动作从容地点燃了烛火。 “难产之事如何与什么灾星孽星扯到一块?”世子瞪大了眼,烛光映在漆黑的眸光里,一点星亮,“这样的理由,莫说我朝不信道家之说,就算是南蛮那边,巫师圣女,也不会随意评断人的出生。” “可陈重合不仅给做了,还做的很彻底。”白子毓笑了笑,伸手递给世子一捆画卷。世子疑惑地解开,借着近旁烛光,看清了上面眉清目秀的青年,笑容俊逸非凡,眉间朱砂魅惑。乍一看,几乎要以为是陈聿修,然而那画上题字却写明了“元嘉初年廿月绘于南明”。元嘉初年,陈聿修还没出生呢。 世子皱眉:“这是……?” “陈大学士的弟弟,陈家密不外传的三老爷陈重亦。”白子毓朝世子望了一眼,见他果然一脸茫,不由轻笑,“你不知道是应该的,这人就在这一年,因为私下勾引太妃,被陛下派人溺死在了永安渠中。” 世子倒一口凉气,手中的画“啪”地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白子毓俯身捡起:“不止如此,圣德皇帝年间,禹州陈氏一族也曾出过一朱砂男子英年早逝,牵连得一族数代难安。你现在该知道,为何陈聿修会受门排挤了吧!” “可是……只凭一颗朱砂,就给他定罪?!”世子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陈家世代书香,竟会这般草率?” “草率,只是我们见着的结果,说不定,这一场谋划,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呢?” * “阿临……”陈聿修伸手拭过她的面颊,抚掉滚落而出的泪珠。随后轻轻拉过她的食指,抵上眉间那么鲜无匹的朱砂上。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指心别样的触传来。 那浮起在肌肤间的清晰鼓,再悉不过的结痂伤口模样。郭临捂住嘴,摇头凄然出声:“聿修……” “这颗朱砂,并非天生,而是被人强行点上……” 她再也按耐不住,合身扑上前,紧紧地环住他。木架不堪受力滑开,二人双双滚落在地。墨发绕四散,衣袂翩然舒展。缓然飘落,覆住一地梅花香。 ☆、第106章 觞曲水(上) 三月初二,清晨,一封封简约的请帖从陈府发出。 硬黄纸上秀逸天然的字迹,透着淡淡的墨香。苏逸低头凝视了请帖良久,总算轻轻舒了口气:“看来陈兄并未因逐族一事而心神潦倒,这字丰筋多力,笔法清刚纵意。若不是知情,我险些要以为他近获了什么大喜呢!” 他收起请帖,对面前待命的小厮笑道:“备墨,我要亲书回函。” 郭临处理完京兆府一的公务,就急急忙忙地牵马奔出。一路惊驰飞掠,墨披风飘扬风中。 雕华云纹袍衫裹住欣瘦有力的身躯,狐裘皮脖颈环绕,眉目清晰如画。道旁百姓隔了半年多再见到她,顿觉曾经稚气未的京兆尹在经历过这一年岁后,身量渐开,昭华更甚,已近乎成年韶秀之容。 行了不久,便到了安仁坊。郭临过府不入,径直奔至隔壁的陈府。下了马,将缰绳给门口新招来的管家,问道:“聿修呢?” “少爷在园子里。” “哦。”郭临点点头,低眉想了想,不知想起了什么,抿一笑,大步朝内走去。 “聿修!”隔着丛丛草木,她径直大喊。陈聿修跪坐于廊下,正挽袖手书札记,闻声轻笑收笔。郭临伸手拂叶而来,端地笑靥凌花胜月。他眸光微阖,心间说不出的悠然舒和。 郭临伸手解下披风,顺手往内室一丢。接着蹬掉皮靴,手脚并用蹭蹭地爬过来,跪坐到一旁。动作行云水得过分,可陈聿修却本无法拒绝这样的随意娴,只低声一句嗔怪道:“上我这里,可是打算蹭饭到底么?” 他出族一事京城虽然风声颇大,然而本人却完全闭门谢客。只在前些郭临大张旗鼓帮他置办新的下人时,出面点头接受了秦正卿专程送来的江南名厨。 厨子确实十分会做江南菜,道道都是她儿时的记忆,可这怎么会是她拜访的理由?郭临撇撇嘴,正道:“明就是觞曲水宴了,我这不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嘛。” “哦?”陈聿修瞟了她眼,却见她的目光已被园中赶工修好的觞水渠引。正扶着廊柱踮脚眺望,一副跃跃试的模样。他不由角一弯,似笑非笑,“既然是来帮忙,便也行了主家之职,嗯……细想一下,我乃此间主人,而你也想做这个主人,那可就只有一个法子……” 郭临回身过来听清这话,顿时惊得脚下一滑。连忙抓稳了廊柱坐下,回头瞪着他,做了个狰狞的咬人鬼脸。 陈聿修角噙着笑,低头继续提笔滚墨书写。郭临眼珠一转,机上心头。默默地卷了卷袖子,悄无声息地蜷在廊上移动。片刻后,就坐到了陈聿修的身后。 眼前浓云般的长垂墨发,发丝尽现,既黑且亮。郭临凑近瞅了半晌,直看得心生嫉妒。因为母亲有一半的异族血统,她打小就是个黄姑娘,被细讥笑了无数回。后来换做男装,也就再也没留过长发。 若只是阮云细等也就罢了,连男人的头发都把她比下去,实在是气不平啊。她狡黠地眨眨眼,仰头靠在身后木墙上,眯眼假寐,还刻意混了点高低不平鼾声。两只手却笔直朝前伸出,捻起陈聿修的两股发丝,仿着麻绳将其卷辫成麻花状。 倏地一声低叹响起,横地伸来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郭临尚未能惊呼起,整个人已被拉着靠在了面前之人的背上。 “睡觉就睡觉,再不老实,罚你给我研磨。” 后背宽阔结实,袍衫轻质,靠着片刻,便隐隐到他的温度。郭临本辩上几句,可闻着园子里清淡的梅花香,拂着三月柔和的凉风,枕着宽厚温暖的肩,似乎连孔都跟着平静下来。 书童端着茶盏走入园中时,见着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霎时惊得周身一震,手中茶盏一颤,盏盖滑落,“扑”地掉陷在脚边的泥土上。他呆呆地盯着前方二人,脑子混沌一片,甚至还想起了前些子的景象。 那郭临突然闯入,他奉命避离。然园中久久未有动静,他担心二位爷少了茶水,备好后走回廊下。却看不到人影,张望了许久才发觉门扉靠在一处的两双脚,观那方位,二人竟似在屋内绵着躺在一处。 这……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书童哆哆嗦嗦端着茶水,好不容易才未惊动二人出了园子。脑中还在浆糊般地想着,难不成少爷还在逐族的打击之下,年岁又长,加之克传闻,不得不选了断袖这条路…… 若说那时还只是无稽的揣测,可眼前……郭少爷亲密地环着少爷的,趴在少爷的背上睡着了,这,这又该怎么解释?! 陈聿修注意到动静,停笔仰头。望见书童手中无盖的茶盏,目光一转,便已明了。垂首瞥了眼身旁空了的茶杯,轻声道:“端过来吧。” “是。”书童缓步上前,低头斟茶水。偷眼瞟见陈聿修下笔写字,运力一如往昔的均匀,然而无论落笔还是收尾,肩部力道总是凝而不发。这般写字,那得能写出心底蕴意。书童不解皱眉,轻手收好茶盏。不经意间抬头,郭临坦然酣睡的容颜尽收眼底。顿时彻悟。 陈聿修一鼓作气写完一面,虽不甚意,但略一思虑,也勉强可矣。此时才见书童呆而未去,不由奇道:“还有事?” 书童一怔,尴尬万分地连连摇头,可看了眼陈聿修,还是支支吾吾道,“郭少爷他……似乎口水了。” “……” 直过了良久,陈聿修才勉强收回愣怔神,目光微撇,捏拳清咳一声:“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书童躬身退下,刚走出园外几丈,就听见一声尖叫传来:“啊!陈聿修,你作甚,不是你让我睡觉的吗?” 书童再不敢耽搁,念叨一句听多想多,干脆脚下抹油飞速逃离了现场。 * 陈聿修着人在上巳节前一才全数发出的请帖,出乎意料,几乎是十成的回帖。郭临伏在书案上,就着烛火将一封一封回帖分姓别类整理。每读过一封,心中的喜便上一层。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