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李曼青的眼泪再控制不住,她知道这种时候不是纠结小事的时候,知道他要去做一个光下的男人,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弟弟,可是……她就是委屈。 不用耽搁多久,只要五分钟,不,三分钟,甚至两分钟就能想出来,即使是二十年后烂大街的“华”“霞”“国”“梅”,也没关系。甚至先顺口取个小名也好啊,豆豆晶晶……先叫两年,以后有机会了再取大名也成啊! 肚子里的孩子受到妈妈的难过,使劲动了好几下,曼青左手抹泪,右手放肚子上顺着。可惜他们并未如往常般静下来,不止不静,还在她手下动得更厉害了,动着动着,突然就一下一下,短促而又频繁的跳动。 连带着肚皮也一下一下的紧,明显不同于以往小手小脚的伸展运动……更像是,打嗝?像哭岔气的小孩儿,一口气嗝在心肺间,“呃——”一声舒舒服服得打出来。 肚子怎么会打嗝呢? 还是孩子在打嗝? 她害怕得紧紧抱住肚子,慢慢弯下去,可又怕他们真的在打嗝,弯着迫他们气道,阻碍呼,又赶紧强撑着直起来。 就这么皱着眉动了几下,一双黑皮鞋来到她跟前:“肚子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李曼青仔细受了一下,除了肚皮一阵一阵的紧,没有下坠,也不痛,应该是无事的,就摇摇头。 季云喜忍住想要按太的手,想劝她要不还是在城里租个房子吧,要不依然住这里,房租以后再说……可唐丰年不出声,他没立场开这口。 “算了,有事就打我办公室电话,说名字。” 至于是什么“算了”,他言又止什么,李曼青无暇思量,只说:“谢谢您。” “您”……季云喜觉着自己今天就是来找不舒服的。 出了门,两人上车,季云喜不再犹豫,发动车子掉头。中午的光正耀眼,撒在墙头玻璃茬子上,折出五颜六亮晶晶的光,也不知是玻璃本,还是光本。 车子开到村口,唐丰年突然说:“老板,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回去说两句话。” 季云喜皱眉,紧紧握住方向盘,好像是在忍气,想到那小寡妇哭的模样,最终还是把车子停下。唐丰年迫不及待下车,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门前,一把推开门,把正抱着肚子抹泪的李曼青吓了一跳。 她红着眼,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你……你回来,有什么落下的吗?” 他站在跑步之外:“回来说对不起。” “嗯?” “给曼青说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见季老板一眨不眨看着你,我就生了气。 自从那梦之后,他总是莫名其妙的就觉着她会跑。 “我……我没事,你快去吧,待会儿爸妈看见又……” 话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抱住她,隔着大肚子,他把下巴轻轻的支在她头顶,摩挲两下:“我早就想好了,儿子叫唐鹤,姑娘叫唐雁。” 李曼青一愣,本来以为会是多稀奇古怪呢,这两个名字在二十年后也是随处可见的啊。 ”那,万一是两个儿子,或者两个闺女呢?” 他毫不犹豫:“就是这两个,定了。反正大的叫唐鹤,小的叫唐雁。”说着又在她头顶摩挲两下。 李曼青突发奇想,如果闺女先出生,那岂不是要背个男孩名字走天下了?儿子后出生,那以后光看名字岂不是要被认成女生?似乎是已经遇见那场景,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见她终于笑了,在她额头“吧唧”一口,说了句“等我”,就走了。 ***** 季云喜心事重重将车子开出莲花村,往北就是县城,公.安局在最北边,不存在堵车一说,五六分钟就能到。 车内沉默,等快到公.安局,只差两百米时,冷不丁的,季云喜突然说:“给你个机会,替我做件事,成了就不用坐牢……你愿意吗?” 唐丰年高度紧张的神经一下子就亢奋起来——不用坐牢!他只听得见这四个字! “季老板只管说,只要不是违法的,我一定……” “别说一定,我不想听那种话,你只要答应我,车子开进去就是给你登记户口的。” 似乎是为了给他时间思考,车子停下来,他不算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公.安局门口没有红绿灯,他车子停在马路正中央,两侧都停了的出警车,后面的车子本过不去,纷纷在股后头按喇叭。 唐丰年只觉着,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是他一辈子最为漫长的一刻,答应什么事怎么做有什么危害……通通敌不过“不用坐牢”四个字。 后面的车辆按了好几声喇叭,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公.安局前目不斜视的武.警也转过头来……终于。 “好,我愿意。” 季云喜不知是喜是悲,牵了一下嘴角,车子径直停在大门前。 门卫问:“做什么的?” “补办户口。” ******* 两个小时后,司机小刘擦着脸上的汗水,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眼狐疑。 不是说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这种事他跟着老板听说过几次,绝对是,妥妥的假死骗赔偿金! 他没死,那剩下那两个肯定也没死了,前天还被他们家属闹了一回,老板虽没大发雷霆,但气场却更生人勿近了。 但,就是这样“生人勿近”的老板,怎么会帮唐丰年补办户口,还跟里头的人说是什么乌龙,他们当时没下井……办事员不干,最后是亲自打电话给局长,老板和局长面谈了半个小时才搞定的。 就这么一件登记户口的事,又要花出去不少人情。 为他? 值得麽? 季云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袋发热了,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个踮着脚尖的大肚子,一会儿是她抿嘴说“老公买的”,一会儿是“五个月了双胞胎”……无一不是足和喜。 好像,她能拥有现在这一切,就是上天的恩赐,她不胜喜与恩。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她无依无靠?尤其最后她追着问孩子名字时,那种无助与倔强,他居然恨不得替唐丰年回答算了。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名字,随口说一个,不管大名小名,能用就行。 他妈的,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生得出来的,当爹的不出声,那就让她自个儿取。 她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吗?怎么连两个孩子名字都取不出来,非得追着男人问?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枉他以前还觉着她肚里墨水多,小小年纪就生儿育女浪费了……现在看来,就她那傻子样的脑袋,还是早早结婚有个归宿好。 想到归宿,这老唐家,儿媳妇这么大的肚子就不担心吗?想起她进村的路,万一肚子痛了要生怎么办?再花俩小时出村,她能等,她肚子里的孩子能等吗?到时候生路上……他小时候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他们村有个女人就是在路上生的孩子。 从生产队挣工分回来的路上,男男女女围作一堆帮她“助威”,“鬼哭嚎”生下来,哭得大老爷们都笑起来,顺手就用生产队的镰刀割脐带,后来长大就叫“路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她的孩子叫路生,不想孩子长大被村里人笑说“小兔崽子你从你妈肚子里怎么爬出来的我都见过”,不想被同龄孩子拿石头追着打,一面打一面说“你是不要脸的路生”“你妈生你不要脸”…… 母亲九死一生成了远近闻名的“不要脸”。 母亲没错,孩子也没错,把隐私当笑谈传给儿子孙子,让他们一直取笑下去的人才有错。 但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勇气顶着“不要脸”的帽子活一辈子,他不想她也…… 他就是那个路生。 上头两个哥哥,大哥叫季云贵,二哥叫季云强,到他就是季路生了。 他曾无数次痛恨过这名字,这两个字仿佛就是把他钉在辱柱上的铁钉,怎么努力怎么挣都只是在它们束缚之下的小打小闹。十四岁那年,家里老头又喝醉酒追着他打,用嘴酒气骂他“滚”,他就真的滚了。 滚到外头,吃糠咽菜干苦力,上山下海跑大货,他都不觉得苦,因为再没人会叫他“路生”,他叫季云喜了,得全世界所有喜的季家孩子。 后来,十八岁上,母亲再次喝农药寻死,他不得不回家,被他们着头娶了媳妇,在家待了半年,见母亲确实好不了了……与其在村里男女老幼谁都上头上脸的叫他“路生”,不如出去当季云喜。 他又走了。 现在想来,其实名字也就代号而已,可以叫张三,可以叫李四,为什么就不可以叫路生呢?那些自以为的屈辱,自以为难熬的子,不过是儿童时的孤独在作祟。 但偶尔夜深人静时,他又会想,凭什么要他原谅他们?如果当年那个缩在墙角玩泥巴的孩子不是他季云喜,如果没有母亲夜夜的庇护和宽,没有出走的勇气,他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 归结底,他不想她的孩子也被叫“路生”。好在,他终于是又跑回去了。 ******* 拿到了补办登记证,唐丰年心喜,他可以不用坐牢了,他父母有人养,孩子也可以有爸爸陪伴,最重要的,她再没机会跟人跑了。 多么令人欣喜,多么幸运! “老板,多谢老板既往不咎,老板的事尽管说,我一定会做到。” 季云喜从回忆里醒过神,望着他欣喜的面庞,又开始想到他家小寡妇。 她知道不用一个人养孩子,该是喜的吧?她丈夫回了家,以后就阖家团圆了,多好啊!她男人在好的,以后再也不用无依无靠。 就当…… 就当什么,他心头有股气堵着,想不出就当是什么,可能是许久不曾完完整整想起以前的事,再想起依然意难平,就当是挽救两个孩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辙吧。 就当他行一善。 嗯,就这样。 季云喜留下一句“明天上矿找我”就走了。 小刘得了指示,没好气的问唐丰年:“怎么又回来了?有种永远别回来啊!” 唐丰年自知理亏,低头任说。 “赔偿金得加利息一分不少赔出来,房子就当借你们住的,尽快凑够钱买下来,不然那种破房子老板收回也没用!房租就按每个月三十块算,一不买下来就一出房租。” 唐丰年答应不迭。 “还有,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许说出去,只说是你有自首情节,老板愿意和解,签了和解书就成。”顿了顿,“不过,你要敢耍花招……” 唐丰年不卑不亢:“说出来自然会做到。” “至于要你做的事,也不是杀人放火,明天自然会知道。” 唐丰年相信季云喜的为人,他说不是违法的事,那就一定不是……顶多是他自己不好出面而已。没关系,只要做完他的事,他就清白了,以后就是自由人了! 喜喜回到莲花村,见大门开着,葡萄架下的石桌还在,上头那几个塑料袋七倒八歪的放着,本来装得的水果也去了大半,地下还丢了几个啃过一嘴的青苹果。 宣城县不产苹果,尤其是这种酸酸甜甜的青苹果,都是外省运来的,买……应该贵的,反正唐家从来没买过。 谁都舍不得丢地下。 他以为是老太太怎么了,三两步去到堂屋前,见门关着,里头有把悉的嗓音说什么“妈可回来了”“医了多少钱”的话。 果然,一推门进去,就见二姐唐丰菊坐老太太跟前。他妈没事……这就好。 “呀!丰年!这怎么是丰年?我没看错吧?” 众人也跟着大惊,只不过惊得不一样,杜家三口是惊奇他一个“死了”的人又出现,唐家几口则是…… 李曼青正在喝水的手也顿住。不是去自首了吗? 她眨巴红肿的眼睛,看他径直走到婆婆跟前,身上衣服好端端的,头发也还在,没被剃光头,手脚活动自如,没戴镣铐……真是自由身啊。 老太太忍不住,一把抱住他:“丰年,我的丰年,怎么……人家允许你回来拿东西吗?”又赶紧叫丰梅和曼青:“赶紧,你要拿什么快说,让她们帮你收拾去。”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