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一开心邬成坤的轻敌算是正常思虑,那么如今十几万大军都折进去了,这些人还敢大言不惭的轻视赵樽,不得不令人觉得前路堪忧。 看着殿上的大多臣工都不在乎的样子,请功不成的赵楷默默地立在列班中,从头至尾没有再说一句话。 文臣有领兵的理念,却没有领兵的经验…… 这个江山,迟早折在这些人手上。 “肃王!”金銮宝座上,赵绵泽神沉沉,突地点到他的名字,“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赵楷一愣,出列拱手,微微躬身向前。 “回陛下,诸位大人所说皆有道理,臣无异议。” 赵绵泽目光微微一暗。 看着赵楷,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迟疑了一片,方才摆手让他归位,然后吩咐张四哈捧了他的御剑上殿。 众目睽睽之下,他亲自擦拭了一下剑身,慢腾腾挽起龙袍的袖口,冷不丁拔出剑来,刺向自己的左臂。 “陛下!” 殿上无数臣工在低呼。 “陛下,保重龙体啊。” 更有太监抢步上前,要替他包扎。 可赵绵泽却阻止了他们上前,将滴着鲜血的左手微微抬起,任由那一滴滴鲜红的血落在明亮的地板之上,目光里带着一种肃杀之气。 “从此大晏再无晋王,只有晋逆。” 众臣一愣,知晓个中意思,纷纷跪地接旨。 “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绵泽好像不知疼痛,看着滴血的伤口顿了片刻,方才令众臣起身,吩咐道:“把剑带给兰子安,并传朕旨意,令他集合军马,率众抵御,勿让晋逆踏出北平府半步。” 说罢他还剑入鞘,把剑丢给张四哈,而尔缓缓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扫向殿中呆怔的大臣,嘴角不屑地扬起。 “这京师城,莫说赵樽来不了,便是他真的来了,也有来无回。” ~ 一入夜,天更凉了,呵一口气,都是雾。 北平府的大战拉开,四野九州都不太平,但是在定安侯府这孤清的一隅,却显得极为安静而平和。 一年多前就被赵绵泽夺了兵权赋闲在家的陈大牛,整里“相造子”,忙着哄老婆,学认字,好吃好喝地傻活着,做他的长公主驸马,心思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但他的脸上,总归成天都堆了腻歪的笑容。 赵绵泽换上便装入府时,陈大牛事先未得通传,倒也不太意外,只是脸上那腻歪的笑意没有了。 该来的人,总是会来的。他很清楚。 虽然天天闲居侯府里,但是他与赵樽一直有联系。就在兰子安的军驿把消息传递到京师的同时,北平府来的信儿,也落到了陈大牛的手上。 甚至,速度比兰子安早上一步。 知晓赵樽终于起兵,他哈哈大笑几句,啥事儿也没干,一拍桌子连说三声“好”,然后急匆匆去了如花酒肆,大灌了一场猫,歪歪倒倒地回家,却被小媳妇儿堵住,好一番认错才了。 这会子坐在皇帝面前了,他耷拉着脑袋,酒气还未散去,出口的声音,也是含糊不清。 “陛,陛下……您怎么跑到俺家来了?” “侯爷!”赵如娜看他半醉半醒的嘿嘿傻笑着,毫无半点礼数的样子,扯了扯他的袖子,暗示他一眼,赶紧恭顺的给赵绵泽行了个全礼,方才道:“陛下深夜到府,不知有何贵干?”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皱。 一句“陛下”,一句“贵干”,听上去是礼数,实际上是生疏。自从那一次把她强留东,迫陈大牛从辽东返回,兄妹俩的关系便淡了不少。 一言不发地扫了赵如娜一眼,赵绵泽在主位上坐定,瞄一眼侯府管家泡好的茶水,等张四哈先试过了,才又遣退了客堂上的下人,端起茶盏抿一口,温和地一笑。 “如今没了外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了,你夫两个坐下说话吧。” “陛下……”赵如娜踌躇。 “我是你哥。”赵绵泽云淡风轻的看她一眼,“若是父王和母妃在,听见你这般客套,该多难过?” 赵如娜一愣,“是,哥哥!” 说罢她拉着陈大牛便要入座。可陈大牛原本就倔,这会子喝了点儿酒,牛脾气犯了,哪里能从? 他反扯着她的手,一脸奇怪的瞪她。 “媳妇儿,你傻了?那个是皇帝……俺一个土包子,咋能和皇帝坐一处,那不是要俺的老命么?不不不不,不坐……俺还没有生儿子捧香炉呢。死不得,死不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摆手。 赵如娜哭笑不得地扶着他,歉意地看了一眼赵绵泽,想了想,又柔声对他道,“侯爷,这里没有外人了。他是我的哥哥,你也唤一声哥哥吧?” “哥哥?” 陈大牛猛地瞪大一双牛眼珠子,愣愣看她一瞬,喊了一声“我的乖乖”,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媳妇儿你是在逗我吧?这个红齿白的小白脸儿,分明没有俺的年纪大,如何做得俺的哥?” 也不知他是真醉得那么狠,还是在借酒装疯,话还没说完,便歪歪倒倒地上前几步,指着赵绵泽,大着嗓门哈哈大笑。 “喂,勒个你,叫俺哥!” “……” 赵如娜无奈地看着他,恨不得钻地。 平素陈大牛人品和子都好得很,本不嗜酒,今儿也不知发了哪股子疯,跑去如花酒肆喝了个烂醉如泥……如今在皇帝面前也这般,真是让她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哥哥,侯爷他平素是不喝酒的,量浅……” “你不必替他说话。”赵绵泽在陈大牛耍酒疯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如今,自然更不可能生气,“菁华,他醉得这般厉害,你让人把他带下去歇了吧。” “这……” 赵如娜沉了一下。 她知道赵绵泽来侯府,肯定是找陈大牛有要事,可如今陈大牛这般状态,又如何能与他说得成事? 想了想,她点点头,唤了卢永福进来,把踉跄不止的陈大牛扶了下去,方才亲自为赵绵泽续了水,坐在他的下首位置上,轻声问。 “哥哥今来,可是有急事?” 赵绵泽放下手上的白玉茶盏,审视地看她一瞬,笑了笑,答非所问。 “妹妹深居简出,似是过得不错?气好了许多,身子也养胖了。看来这门亲事,没有许错。” 想到这些子以来与陈大牛两个的恩,赵如娜面上微微有一些羞涩,倒也没有隐瞒,“劳哥哥记挂了!夫两个过子,小磨小擦也是有的,你晓得的,我这子,也不好相与,幸而侯爷能容我,也总是纵着我,倒是把我脾气养刁了,多了些怪病……” 听她说起陈大牛便滔滔不绝,仿佛整个人的气神儿都变得不一样了,赵绵泽眸子微微一眯,心思便又沉下不少。 看来一个人快不快活,与他处在何种位置和地位没有关系。与什么人一起生活,那个人能不能与他相濡以沫,能不能像菁华说的“把她养刁了,还纵出起病”才是最紧要的。 脑子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儿,再次浮了上来。 几乎下意识的,他想到了北平府的烽烟,想到了那一个在烽烟中嫣然一笑的女子,想到她白生生的脸儿,尖巧巧的下巴,狡黠如狐的眸子,几分坏几分不正经的笑容……突的抬头了额头。 “你能得安顺,哥哥便放心了。” “哥——”顺着他手指额角的视线,赵如娜突地怔住了目光,然后,她定神看着他,慢慢起身,凑过去又仔细瞅了片刻,惊诧了声音。 “哥哥,你,你怎的有白发了?” “白发?”赵绵泽目光一阵恍惚,“有吗?” “有!”到底是至亲的哥哥,血脉相连,赵如娜即便先前对他有一些怨恨,这会子也缓和了不少。心里如有棉花堵着,她眼睛润了,轻轻伸出葱白的指尖,在赵绵泽的额际拔了拔,哽咽了一声。 “还不止一白发。” “哦”一声,赵绵泽怔了怔,还是只笑。 “没事,你不必拔它。白发者智,没什么大不了。” 赵如娜看着他的头顶,缓缓收回手,半天都没有吭声儿。谁的亲人谁心疼,这一刻她是真真儿的心疼赵绵泽了。 人人都道做皇帝好,荣光万丈,高高在上,似乎整个天下尽在掌握,可谁又能知道做皇帝的苦?……权衡、权力、权位、权,权谋……一个个“权”字的背后,他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哥哥? 鼻端酸酸的,若非赵如娜子柔和,又把礼节视为价值观之首要,恐怕得当场大哭一场不可。 坐下来,她拿巾绢拭了拭眼睛,“哥,往后多惜着自己。那些奏折,看不完,你便留到明再看,决断不了的事,你便给臣工们去处理……隔三差五的,休朝一。你少忙活一,这天它也塌不了。” 轻“呵”一声,赵绵泽面怪异地看着她。 “妹妹,这天儿,真的要塌了。” 赵如娜微微一怔,“嗯?怎了?” 赵绵泽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就像与妹妹在叨家常一般,他缓缓一笑,出口的话,竟是轻松无比。 “十九叔在北平府起兵。咱赵家人,要窝里斗了!” 耳朵里“嗡”一声,赵如娜身子情不自一颤。 这两年来,从赵绵泽撤藩开始,她便天天祈祷,希望这一永远不要到来。 可是,它终究还是来了…… 自此生灵涂炭,山河染血,一家人互相残杀……到底谁能得到好处? 紧紧抿住,她啜一口,叹道:“哥,你便是不听我的劝。那些怂恿你撤藩的朝中大臣,尤其是那个兰子安,我怎么觉得没安什么好心?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登基不到两年,一切未稳,实在太之过急了。” 赵绵泽素知妹妹是个心透剔透的人儿,寻常妇人看不出来的事儿,她都能一眼看穿。 可是……她到底还是不了解赵樽啊。 他笑,“你当真以为我放过他,他便会放过我?” 赵如娜抿住,没有回答。 这个回答,她也回答不出。 因为从小到大,她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的赵十九。 不过,她虽然对赵绵泽的所作所为,有太多的不赞同,可如今看到他与十九叔兵戎相见,不死不休,一种手心手背都是,却没有能力去化解的纠结,生生扼住了她的心痛。 客堂里安静了一会,兄妹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有细微的风吹进来,外头似乎又下起了小雨。窗外扶疏的草木在雨中朦朦胧胧,树叶子也像受了惊叫,在凉风中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赵绵泽长长叹一口气。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