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小公爷抬头,看着夜空,久久不语。 今儿天气不好,星辰暗淡,月无光。 “笑你做甚?”他突地自嘲一笑,“我才是那可笑之人。” “你可笑?”夏初七不解地侧头看他,突地发现这表哥面着急有些难看,比她这个“失恋之人”还要难看几分。笑也在笑,风也是风,但眉间眸底的霾却浓重得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 她若有所悟,轻笑道,“这几天没吹笛子?” 元祐不知她何意,浅笑看她,却不吭声。 夏初七哧的一声,“装什么呢?想念人家几年了,天天念叨着早打到京城去……可战事胶着,泉城难攻,你这心里一直憋闷着吧,找我喝酒,不过是为了自己解忧?” 元祐身子微微一僵。 “放,谁想谁啊?她值得么?” 大巴掌拍在马背上,他“驾”一声,一个箭步便冲了老远,分明是不想听夏初七的叨叨了。夏初七摇摇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夜里渐渐浓缩成小小的影,吐出一口浊气,打马跟了上去。 ~ 时值正月,又是新年。沧州的灯市上,华光溢彩,夏初七紧跟着元祐的马步,大模大样的从闹市区穿过,去了沧州有名的酒家——雕花楼。 战争时期,酒楼也在从简,连吃食都不像繁华盛世时那么致。兄妹二人要了个楼上的临窗雅包,搞了一盘足有两三斤的老腊和一只腌,又叫了十来坛沧州有名的桃花酒,喝得拍桌子敲碗,好不尽兴。 “喝酒,吃,神仙也难走!” 对坐自饮着,两个人没一会儿便喝得有点大了。 元祐撑着额头,打着酒嗝,半眯着眼。 “表妹,在营里我虽护着你,可这儿就咱两个,我得点醒你了……天禄对你……够好了,你别作,小心真把人作没了……哭都来不及。” 夏初七歪头盯着她,一声冷笑。 “不是我的,强求何益?没了就没了。” 元祐呵一声笑,像是颇有慨,“人啦,作,都喜作。不仅作,还偏生喜在稀罕的人面前去作。越是稀罕人家啦,就越是作得厉害,疯子似的,人家忍着,受着,凭什么呀?不就是由着你,喜着你么?不知足的人啊,是要吃亏,等你后了悔,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这掏心窝子话太实在。 实在得都不像元小公爷放的作风了。 夏初七眯了眯眼,也打个酒嗝,托着腮帮嘲笑,“别扯我头上,你这分明就是说自个吧?” 元祐一愣,像是酒气上头,“找打架呢?” “谁和你打架?”夏初七哼哼着,“别害臊了!表哥,你就承认吧,承认自己喜人家有啥大不了的,得多丢你老爷们儿的脸面啊?为了这张脸,你连人都失去了,还在乎什么?” 元祐微张着嘴,手心紧握住酒杯。 夏初七也不管他,自顾自喝着。 寂静中,元小公爷慢慢转头,一双风眼含着怨,带着伤,遥望窗外连绵不绝的华灯十里,嘴里的声音略有些含糊。 “表妹,你说说,那娘们儿怎那般矫情呢?” 死不悔改的家伙!夏初七摇摇头,知道这厮来劲了,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一句话不回答,只重重揭开酒坛的子,深深嗅一口,脸红光地继续喝。 很显然元小公爷原本也没想要她回答,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借着酒的力量,将几年来的万般情思,一脑儿地吐了出来。 “妇人之心,实在难测。在山海关,我想了无数个夜,就是想不通,她当夜问我那话,到底要做什么呢?若是我不那样回答,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夏初七没法回答他。 因为她望着窗外,儿没听见。 元祐半趴在桌上,喃喃道:“当初我对她百般戏耍,她恨我入骨。我也以为自己恨她入骨,哪能知晓会有后来的事?她救了天禄,我是她的,可她娘的竟上了天禄,还想嫁给他……” “也罢也罢,想嫁天禄也罢。可你说她到底长了颗什么心?头天夜里还与我好如斯,不过一夜之间,风雨还未化,她竟调头奔向了赵绵泽的怀抱。半句话都不给我留下,一面都不给见……” 说到此,实在苦涩,他不再碰酒杯,颤抖着手学夏初七的样子抱过酒坛来,仰着脖子便往肚子里灌。清冽的酒顺着他的嘴、下巴,一道道入脖子,绕过那一滑一鼓的喉结,小溪似的钻入了衣裳…… 酒入愁肠,愁更愁。 元祐此人看似洒不羁,实在心思很重。 人的格形成与成长环境息息相关。他甫出生便被送入了诚国公府,以皇孙之尊抱养给了别人。有父有母,却不得相认。 元鸿畴父妇对他不薄,但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明白个中的触——不是亲生,永远都不一样。少了一层血缘的牵绊,养父母之情更多的仅仅只是恩情,并没有那种血连着血,筋连着筋的天相依。 他亲生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去参加葬礼,一个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夜醉秦淮。那女人只是益德太子的一个庶妃,丧事办得并不隆重,但世人也唏嘘,道元小公爷放不羁,孝道皆无。 益德太子亡故,举朝皆哀,国丧之礼。 他不得不去参加葬礼,因为那是当朝太子爷。 然而,棺材中躺着的人是他亲生父亲,他给了他生命,他却只能向他执臣子之礼。那一夜,他无法再去宿花醉柳,但并没有像其他臣工那般悲悲切切,他只是冷眼看着赵绵泽披麻带孝,恸痛哀切,也看着赵绵洹跪在棺前,毫无觉地重重磕头,心却在滴血。 父母皆亡,他却终生也喊不出一声“爹娘”。 无人知晓那种切肤之痛。 很多人都已经忘了,他原本是姓赵的。 很多人也已经忘了,生他者,并未养他,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经历。可他自己,并没有忘。 这般环境下成长的元祐,不懂得,也不需要。是个什么东西?是歌舞优伶的衣一笑?还是名门淑媛的含情羞涩?他不屑于这样的。 可不屑、不理、不懂,并不能抹去他缺的事实。 无人不缺,固执如他,骨子里一样会孤独。 哪怕站在千万人中,哪怕身边美人环绕,他的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只有一个觉——这个世界,仅他一人。 他从来不觉得乌仁潇潇与别的姑娘有何不同。除了脾气大一点,个一点,比中原女子多了一丝敢敢恨的直率,并无不同。但因为她的存在,他的生活里,了一个与往常不同的目标——找到她,羞辱她,让她后悔整了他。 向来空麻木的人生,有了她的存在,充实了。 因为那一份执着的恨意,他的子也多了期望。 从京师到辽东,从辽东到漠北,从漠北再到京师,辗转数年,种种纠,她的影子慢慢映入他的心中,生了。他对她有恨,有怨,有恼,有怒,唯除再没有孤独。 他承认,报复她的子,他是快活的。 可他的快活,停留在了紫金山那一夜的大风雪中。他从没有想过她会以身相许,但他们却真真实实的做了一夜的夫。那晚的她,身着大红喜服,在白雪上妖娆成,紧紧扼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过的,他要对她负责,要娶她,只要他亲自去求洪泰爷,他会同意的。 可等他一觉醒来,风云突变。 她入了,成了赵绵泽的皇妃。 像被一个闷雷重重敲中了脑袋,他茫然不知所措。 后来他无数次回忆那一夜,总是清晰地记得乌仁曾经问过他的那一句,“元祐,你是不是我?打心眼儿里的那种?” 他当时为何不答?他不想骗她,因为他也不知。 一直离在光怪陆离的世道,他哪知啥叫?可等他策马奔到皇城,看着那一扇永远锢着她身心的朱漆大门,他却发现心痛得那样厉害。也是第一次发现,他的心中,那个叫孤寂的东西又回来了…… 不仅如此,还了无边无际的暗淡。 每一次从山海关到北平府,他只会探听她的消息。 她成了赵绵泽的宠妃,她怀上了赵绵泽的孩儿,她与赵绵泽的孩儿产了,她病了,绵病榻数月未起,在毓秀中几乎足不出户…… 他心急如焚,万里河山,隔断了她的消息,却割不断他破碎的梦……终归,他是要回去的。 “这仗打了快要两年了……”元祐低声喃喃,“何时能破京师……她还等着我,嗝……等着我去娶她……亲口说一声……的……是的……” 像个中了的疯子似的,元祐喝得有点多,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那摇摇坠的样儿,好几次都差点从凳子滑到地上。 若夏初七是清醒的,或许还能规劝他几句。 可失恋人碰上失意人,两个人都醉得不行。 夏初七扯着嘴巴“嘿嘿”笑着,重重拍他的脑袋。 “傻叉,元祐,傻叉……” “是,我傻,我傻叉啊……” “聪明,你就是傻!”夏初七呵呵笑个不停,肚子也灌了不少酒,那白皙的脸蛋儿,仿若涂了一抹胭脂,泛着粉的泽。酒烧了她的脑袋,她也变得支支吾吾,声音带了哭腔。 “可是……表哥……我比你更傻。呜……更傻……” 低低喃喃着,她借着酒意,索怯哭起来。 “我连皇后都不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帮他生孩子,随他去北平……他起兵造反,我便跟着他造反。他缺什么,我便帮什么。他肚子饿了,我便洗手做羹汤,他上阵打仗,我便去做医官……” “可是如今,为了一个哑巴丫头,一个处处与我做对的丫头,他竟赌气不理我,骂我小心眼,说我无理取闹……呵呵呵,如今丫头都比我重要了……你说若是来他当真做了皇帝,我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呃……的,我是的……”元小公爷的回答,牛马牛不相及,分明就没有与她在一个次元。 朦胧的醉眼眯了眯,夏初七看着元祐,重重推他。 “表哥,你说……皇帝可不可以只得一妇?” 元祐吃力地抬起头来,傻呵呵的看着她笑,“你,你傻了?傻啦吧叽,做皇帝,怎能只有一个妇人?这天下是他的,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不管他不,都要占有,都是他的,别人的也是他的……” 大抵想到了赵绵泽对乌仁潇潇,元祐语气里是怨念……可分明还是不在夏初七的频道上。 但偏生夏初七每一个字都看明白了。 假戏真做,这句话真真儿的击中了她的心脏。 “是啊,最是无情乃帝王……赵十九又怎能例外?这江山,打来何益?抢来何用?……哈哈……我傻,也傻啊……喝吧,喝醉了就不傻了……表哥,我敬你!” “喝喝……” 她大着舌头,元祐也大着舌头。 她涨红了脸,元祐也涨红着脸,比她更醉。 他大声道:“给小爷等着,等小爷打过泉城,杀了兰子安那狗娘养的……杀入京师去……把她抢回来……抢回来。告诉她,是的,的……” “……”夏初七半眯着眼,摇头晃脑,似是醉得整个人都错位了,突然怪异地咯咯笑着指他,“哈哈,兰子安?泉城?嗝,表哥,你傻,你真傻……” “是,我傻,打泉城……入京师……” 两个人分明在同鸭讲。 夏初七歪着身子,“砰”一声,滑到了桌子底下。 撑着凳子,她伸长脖子看元祐,“打兰子安做甚?你可晓得,兰子安是谁的人……谁的人?哈哈哈……傻啊,你们都傻,都被赵十九玩在股掌之中……” 元祐低头,提她胳膊,“起,起来说。”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