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巫虽有意,那二人却未必领情。” “哦?” 未及细问,这一方天地忽然抖,波纹暗生,旋即抚平。 “他们动手了?” 苏双鹤只觉得不可理喻,武、楚二人虽是狠人、狂徒,脑子却都好使,不会不知道,所做的都是无用功,明知如此,还要强行发难……莫不是要走极端? “神意受困,虚空留印,终究不美,这二人是不想以‘本命烙印’受制于人。” 余慈并不惊讶,微微一笑之后,就在高阁之上,向远方殿群深处作揖,但见那方清光经天,向这边扫落,触及高阁,便是转质化形,化为一道飘落的符诏,落在余慈手中。 “既然如此,我就送他们一程!” 作为神意对冲的第一战场,此时的少剑窟正是目疮痍,横尸无数。 韩水常心里一直在滴血,故而自顾自指挥门下弟子收拾残局,应付那些群情奋的各路修士,不理会清虚道德宗的那几位。 王子怀和鸿远道士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向韩水常要了一间静室,自去救治端真人。这种由神意而及身的伤势最为麻烦,不管是治疗还是调养,都要花费很长时间,也亏得端真人基牢固,如若不然,直接打落境界,也不是不可能。 清虚道德宗的三人不能分心,韩水常乐得轻松。 眼看着一切将要走上正轨,他心里念叨着“诸避散”,强打神,和杜应等一干人等,商量补偿事宜,偏在此时,刚刚修补个大概的护山符阵又是震,分明有人破开防护,直上主峰。 韩水常如惊弓之鸟,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却见之前已经离开主峰的王子怀紧接着破空飞至,向他招呼:“楚祖师到了。” 楚原湘? 韩水常心里滋味复杂,再有千般不乐意,也要引着众修士出了议事厅,出外候。果然,主峰临崖平台之上,已经是站着一人,身形高大,须发糟糟的少有打理,然而眼神清澈明透,正是楚原湘。 王子怀早一步上前行礼,口称“祖师”。 韩水常与楚原湘平辈,又心中有气,故而只是拱拱手,淡淡道一声:“楚天君” 楚原湘何等人物,早看出他的想法,却也不客气,劈头就问:“藏剑天字府还在吧,我用了。” 韩水常脸上神不变:“我为天君安排。” 楚原湘这才转向王子怀:“至于你……回去就到域外‘苍冥虚空’,传道授业,不做出个样子,就不要回来了。” 王子怀为之愕然,但很快将心神镇定下来,不置疑,不询问,仅微施一礼:“弟子遵命。” 韩水常见楚原湘如此安排,并不奇怪,知道这是对方给纯门做的待。 他已经知晓,王子怀是这场变故最初的策划者,只是后面事态迭变,出了他的纲目,险些就是不可收拾。为此受到惩戒,也是理所应当。若清虚道德宗连这一条都做不到,两个宗门的关系也维持不到今天。 当然,知道是一回事儿,接不接受,领不领情,是另一回事儿。 楚原湘则不会考虑这些枝节,见了王子怀的态度,他微微颔首:“在此之前,你再办一件事。” 王子怀暗松口气,果然不管三七二十一,乖乖认错的态度是最正确的。若非如此,以楚原湘的情,干脆一脚把你踢开,还让你办什么事? 他心思笃定,也就没有半点儿受到处罚后的低落模样,该如何回应,就如何回应:“请祖师吩咐。” “你去问掌门,别人家开宗立派,要送什么贺仪,准备一份。” “敢问祖师,送哪里去?” “先预备着……总有用到的时候。” “呃?” 不给王子怀细问的机会,楚原湘抖抖衣衫下摆:“府准备好了吧,找个人带路,有什么蕴养神魂的丹药,拿一些来,老子去闭关养伤。” 养伤?众人先是吃惊,但很快又觉得这才正常,与武元辰,还有那神秘的第三方战,又是最诡异凶险的神意锋,受伤也是不可避免。 韩水常作为地主,一口答应下来,正吩咐手下办理,却听楚原湘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武元辰那边,你们不要让他好过了,该堵就堵,该杀就杀……我和他这回都栽了,只是那魔崽子深入敌境,想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众人哑然,这味道…… 楚原湘哈哈一笑,可是笑容才刚绽开,面部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纹,将笑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韩、王等人胆气甚豪,可看到这诡异丑陋的一幕,仍是觉得心底寒意上冲,一时都是愣了。旋又惊觉,这幕情形,和端真人何等相似? 楚原湘却不以为意,摸了把脸,看指尖上殷红的血迹,犹自发笑,继而喝令小辈带路,大步行去,尚可见他摇头叹:“真是高手!” 而那尾音,分明是哑了。 时已入夜,寰宇雷鸣,窗棂都微微作响。 雪枝微微一颤,眼帘睁开,身边冷烟鼻息轻柔,似乎还在梦中。 今事态多发,先是冷烟在回画舫取一些贴身物品时,被修士伏击;然后苏双鹤莫名离岛,说是回城处理事情。而紧接着,余慈就不知何故,就在园林中入定,至今未醒,再然后…… 二人睡在一起,是冷烟的提议。 以前不知道,可这几天听从苏双鹤的吩咐,雪枝查阅各类情报信息,已知身畔这位冷烟娘子,就是环带湖周边颇有名气的情报贩子白衣,更知道白衣是个什么癖好,又怎会不明白,这位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 但她今受了某个刺,也是情绪低落,又在白衣的撺掇下,说是惊,喝了几杯酒,那是专门针对修士,以求醉人的上品酒浆,待酒劲上头,稀里糊涂,半推半拒,也就答应下来。 还好,白衣倒是出乎意料地有耐,没有上来就胡施为,又或者本就没有那番心思,是她枉做小人,二人只是如正常闺密一般,躲在一起,说些体己话,不知何时,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直到此刻,被雷音惊起。 窗外沙沙声起,竟是下雨了。 自天地大劫起后,劫云倾,看似霾密布,其实是元气滞涩不通,往往是三年五载,都未必会有雨滴下来。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场雨可以说是惊喜,但雪枝略一思虑,就发现,有些麻烦了。 她披衣起身,本待下榻,身上却一滞,被人拽着衣角,以至于中衣滑落,出雪白柔滑的背肌。 冷烟慵懒的嗓音在静室中低回:“往哪儿去?” “余先生还在院中静坐,没有挡雨之物,我去吩咐下人……” “你管他呢!这等人物,罡气密布,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沾不到他衣角,真过去了,说不定还被他震死。” 雪枝哑然失笑,以前真的没有发现,那位冷清清寡言少语的冷烟娘子,还有这么一副面目。就是不知道,这是遭遇余慈后的变化,还是本属于“白衣”的因子渗透过来。 “总是个态度,我让人升起护岛法阵就好。” 说着,雪枝直接起身,也不管被白衣扯着的那件中衣,只在身上披了件外袍,趿着便鞋,走出屋去。 冷烟……不,白衣没有跟出来。 说来也让人慨,之前白衣以冷烟娘子的身份,清冷寡语之时,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投缘,便是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也觉得有一份天然的投契之;而如今的冷烟娘子,较之前可亲许多,两人说话时也是亲亲热热,却自有某种无形的障壁隔在中间。 人心之变,微妙至此。 雪枝心绪纷飞,便如这飘落的雨丝,绵绵密密,无有尽时,一时间难以开解。故而她并没有直接叫人,而是信步出了所居的独院,沿着园林回廊慢慢前行。 天幽暗,只听雷鸣,不见电光,劫云似乎直要整个地下,其实已经有边边角角垂落,接入远方湖面,好像是有某种力量牵引,挤迫,让人看了心积郁,几乎不过气来。 雨势越发大了,雪枝也是步虚修为,自然不会让雨浇到,但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着,雨中寒意似乎很重,几乎透过护体真罡,沁入肌肤,不由得抱臂,果然是肌体冰凉。 此时,她已看到了余慈。 那人正在院中,保持着端坐的姿态,深层入定,也正像白衣所言,纵然大雨倾盆,半滴都落不到他身上,甚至也不像雪枝这边,雨点身外三尺,就被无形的屏障挡开,而是莫名消去飞落的冲力,连绵汇积成汩汩水,顺势滑落,不知里面有什么玄机。 余慈是不会淋雨,可她这份人情就送不出去了…… 雪枝自嘲而笑,可在此时,她扶着月门的手微微一震,这不是错觉,震的也不只是连着月门的院墙,扶着的月门,脚下的地面,分明都是震动,以至于整片虚空。 一直静坐的余慈忽然抬头,只这一个动作,就有雷音炸响,连绵不绝,轰隆震动,将前面的虚空变化也给遮掩过去。上空劫云垂,几乎要抵在屋顶上,不用雪枝下令,岛上护卫已经给惊醒过来,想开启护岛法阵,然而却是一片混。 雪枝听得几句,似乎是说元气走向失衡,法阵本启动不了。 是眼前这位的缘故? 当雪枝再看过去,赫然见到余慈睁开眼睛,幽深不见底的瞳孔,就那么正对着她,让她心头猛然一揪,莫名地两腿发软,多亏扶着月门,才没有当场出丑。 “余先生……” 她试图打个招呼,可声音出来,才发现暗哑艰涩,恐怕都穿不过雨幕。 她深口气,调整一下,正要再说,眼睛倏然大睁。 就在她眼前,本来还算正常的余慈,刹那间形容枯槁,整个人的血都似被瞬间离,只剩皮包骨头,显出宽大的骨架。 雪枝本能地伸手掩口,将惊呼声强行了下去。 天上雷鸣一声急过一声,整个岛上再没有谁能睡过去,纷纷亮起灯火,只有这里,幽暗无光,所有的光线,分明都被院中那一位身上辐开来的黑暗没。 下一刻,那位仰首向天,张口,似是高呼长啸,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 然而虚空又是震动,天上云层几乎被某种力量拉成了“穹顶”之状,湖畔水涌,掀起了半丈高的浪头,码头的船只都是东倒西歪。 余慈又慢慢低下头,平视前方,幽暗的瞳眸总算亮起光芒,只有针眼大小,却似是将太凝束其间。 雪枝不是没有胆的弱女子,可直面这诡异幽奇的变化,又承受着难以形容的强,只觉得全身乏力,全靠倚着月门,才没有即刻软倒下去。 她还想支撑,可余慈的眼神亮起之后,比幽暗之时还要可怕得多!乍看一眼,就觉得脑际晕眩,轰然雷鸣,呻一声,坐倒在雨水中,周身元气纷,什么护体真罡都是崩解,转眼就被雨水浇透。 开着护体真罡还不觉得,真被雨水浇身,便觉那森然寒意几难抵御,不自觉打起寒颤,这对一个步虚修士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也在此时,院中余慈站起身来,高大却又瘦削的身影,似乎也是摇摇晃晃,能看得出来,他非常虚弱,但只要看他那眼睛,就让人觉到不可抑止的颤栗,觉某种只能用“力量”来描述的可怖强。 矛盾的觉,让雪枝思绪混,然后才惊觉,余慈是往她这边走来。 很快,余慈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看她。 雪飘也才发现自己形容狈,想站起来,可余慈近身之后,那种恐怖的力更强上十倍,与雨水的寒意一道儿,直入骨髓,让她忍不住缩起身子,抱臂掩,偏过头去,不敢与那人对视。 “起来。” 余慈沉声说话,同时伸一只手,这个友善的动作,使得力似乎消减了些。 雪枝迟疑了下,也伸出手,连着已经透的袖口,一道放在余慈手心,稍稍借力,终于站起。此时两腿还是发软,但冰冷的雨水渗进去,又有些僵硬,总算勉可支撑。 “余先生……” “冷烟何在?” 被余慈的话音截断,雪枝脑中一片空白,预备的说辞尽都忘记,只能是本能应道:“在房中睡下了……我引先生过去。” “好。” 见余慈答应,雪枝松了口气,稍稍整理一下已经透的衣裙,由于没有中衣,大片雪肌都着,她只能尽可能地多遮掩一些,再将垂落的青丝略作归拢,才举步前行,而此刻,她又忽然醒悟:此时白衣可是在她房中,为什么又会说出那般话来?是嫌还不够尴尬……还是下意识里,受到今接收的苏双鹤咒术传讯的缘故? 雪枝脸愈发苍白,却也不能再反悔,只得轻声道:“先生请这边来。” 说着,她当先在前领路,一路上,惊醒的婢仆甚多,见到她此时的穿着,还有身后的那位,自然惊讶,脑子转得快的,都是唬得魂不附体,低头的低头,躲避的躲避。 如此反应,让雪枝心绪翻涌,那些不堪的念头纷至沓来,身上寒意愈重,微微颤抖,背后的余慈像一个幽魂,不言不语,脚步都听不到,更别说呼之类。如今她就像是单独一个人,不着寸缕,走在长廊中,在众人古怪又似恍然的眼神之下,羞愤死,却又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前行。 一路上浑浑噩噩,到达她所居独院之时,两个侍奉的婢子也都被雷音惊起,见她狈的模样,惊呼声里,都往前凑,但转眼就发现了影中的余慈,惊惧之下,目眩神摇,都是跪倒在地。 雪枝居高临下,面对地位上天差地别的侍婢,已经濒临崩溃的心志终于缓和了些,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冷烟娘子可醒了?”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