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程辅云口里,他也知道这位姚二小姐伶牙俐齿。 可在此之前,他总觉得,一位闺阁少女,年不过十八,不过家里人宠过多,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这种人只要吓上一吓,便现了原形。 ——却没想到,此时他没把人吓到,反倒被她言语挤兑。 “我怎么了?”姚守宁也不惧他。 她在幻境之中,亲眼见到过柳并舟舍身护城的壮举,也知道外祖父此时忍耐的苦心。 她记得柳并舟的话:不能改变历史。 柳并舟碍于时间,有些话无法解释,但她却不能容忍外祖父受这样的冤屈。 “仅凭一句传闻猜测,便大加指责。”她偏了下头,说道: “明明洪灾是因白陵江而起,我看您的架势,怎么好像觉得这是我外祖父的罪过呢?” “神都西城许多百姓无屋无衣无粮,这与我们姚家又有什么关系?”姚守宁笑了笑: “我爹只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而已,十年都没有升职,这种大事,自有朝中大臣处理,我外祖父只是南昭一个不入仕的儒生而已,怎么能担得起这种职责?” 她声音清脆,纵使心中生气,但语气却越发不疾不徐,将怒火制在心里。 姚婉宁在身后听着妹妹的话,既觉得欣,又觉得松了口气——自己可能已经身怀有孕,她有预,孩子出生之,可能便是自己的死期。 她命不久矣,而姚守宁则在成长。 到时爹娘纵使失去了她这个女儿,好在还有一个更乖巧的女儿承膝下,也不至于太过心痛。 想到这里,姚婉宁不免又有些庆幸起自己的疾病:正因为她自小有病,对于她‘活不了多久’这样一个消息,恐怕家里人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她有些喜,又觉得失落,深怕被家里人注意到自己情绪的变化继而担忧,连忙含泪低下了头去。 她却没有注意到,在她落泪的刹那,站在她身后的那个高大的影动了动,下意识的伸手过来,试图碰她脸颊,想将她脸上的泪珠拭去。 “就是!” 一道清朗的男声接着应了一句。 踏水声中,巷道之中有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景随——”柳氏一见青年面容,便喊了一声。 温景随冲她微微一笑,接着目光从姚守宁身上一扫而过。 少女梳了双髻,发黑如墨,有几缕在臂间的长发被雨水浸,泛着幽幽光泽。 面对四面八方的非议,她身而出,护持长辈。 这样的姚守宁令他更加心动,但也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大——她在成长、在变化,但这个过程他没有参与。 温景随忍下心中的苦涩,转头看向中来使时,目光变得锐利: “这位大人,据我所知,北城兵马司指挥姚翝姚大人自年后一直在衙门当值——” 冯振也非普通人。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被两个晚辈言语夹击。 一个仗着年少未及笄,一个仗着还未有功名没入仕,试图以言语搏击他,将他造出的‘势’破去。 如果他仍自恃自己身份,不肯反击,今说不定要出丑于这两个晚辈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等温景随说完,便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谁?” 温景随被他打断,也不气恼,当即双手作揖,态度不卑不亢: “晚生姓温,乃是温庆哲之子,温景随。” “温庆哲?”冯振是镇魔司首领。 镇魔司掌控神都城中最新、最快的消息,对城中大小官员的身份、背景及来历都一清二楚。 像温景随这样年少而成名的才子,他自然清楚是谁。 他甚至知道温庆哲是谁——一个古板不知变通的七品小官,不知天高地厚惹怒了神启帝而被打入刑狱的将死之人。 但他就是知道了温景随的身份,他却并没有点破。 冯振老谋深算,眼力颇深。 他知道姚、温两家的渊源,且温景随就是掩饰再好,但他先前看向姚守宁那一瞬间的停顿,却被冯振看在了眼里。 在他心中,顿时浮现出陆执与姚守宁之间的传闻。 许多零星杂的线索一一出现在他脑海中,被他迅速分析、归类。 据传这位姚二小姐前些子生辰的时候,已死的简王朱镇譬曾派了一队人上门‘求娶’,当时闹得城风雨。 温家太太当场与简王府的人打了起来,事后陆执赶到将简王府的人赶走。 自此之后,温、姚两家渐生嫌隙。 而昨长公主闯的时候,将为首的简王绑起来送到了城外瞭望台上,使得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的简王最终死于洪灾…… 这种情况,让冯振觉得这位情刚烈的长公主有公报私仇之嫌。 他当时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朱姮只是杀儆猴,为的是以简王之死来镇宗室的抗议。 但如今看来,有可能朱姮没有那么多心机,之所以杀简王,可能只是为了替姚守宁出气。 朱姮与姚守宁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与柳并舟师出同门,都曾师从张饶之,但张饶之死了多年,这种情份自然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朱姮唯一的独子陆执与姚守宁数次同进同出,看样子情愫渐生。 再联想到温、姚两家所生的嫌隙,他心中顿时有数,猜出这温家小子是为昏头,想要在姚家人面前争口气,为姚家出头而已。 想通这一点,冯振便心中有数了。 他深知人的气势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若自己直言喝斥,反会起这位名神都的才子逆反之气,说不定意志更加坚定。 因此他笑眯眯的,故意转头问程辅云: “温庆哲,这个名字有些悉。” “不错。”程辅云深知这位大首领的可怕之处,他越是笑意,心中杀意便越盛。 程辅云恭顺的回答道: “这位温庆哲乃是七品的舍人,为皇上持笔,昨上书胡言语,被皇上打入刑狱。” 他故意加重了‘七品’二字,又提到刑狱。 刑狱的名果然令人害怕,许多围观的人将头都缩了些回去。 冯振的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他是故意想要羞辱这个年轻人的。 少年人意气用事,为冲动,不顾后果,他觉得温景随此时必会恼羞成怒。 一旦他怒了,失去平静,便会被自己找到破绽,抓入镇魔司。 但他看低了这个年轻人。 ‘哗啦啦——’ 雨水不停的下,将温景随全身打。 他头顶包发的方巾贴在他头上,水珠顺着布巾四周往下滴,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父亲官职低微而羞恼尴尬,也没有因为父亲入狱而伤心彷徨。 他只是含笑望着冯振,神坦然,从他的眼神中,冯振觉得到一个信息:他并不认为温庆哲入狱是令温家人蒙羞之举,而是别人强加之罪,他无愧于心。 这个念头一生出,冯振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的。 “是的,我的父亲为皇上持笔,代写奏折,一生兢兢业业,昨得知夜有洪灾,因此上书请求皇上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而被打入刑狱——” 读书人的嘴,便如可杀人的刀。 温景随声音很大,说话字字如剑,直刺冯振内心。 他一听到此处,暗叫不妙。 今他奉旨而来,为的就是给柳并舟身上泼污水,使灾民攻诘他。 镇魔司的人早混入人群中,三言两语挑动众人情绪。 哪知冯振的话先被姚守宁打断,继而又出现温景随,自己原本想要将他一军,却没料到被他反将一计,此时将话题扯回到温庆哲身上,倒使得四周人听了个清楚分明。 中一行人招摇而来,一路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样的话绝对不能传出去,也不能再让这姓温的小子说下去。 想到这里,冯振立即冷笑一声,打断了温景随的话: “你父亲入狱乃是他言语不敬,你便应该取教训,谨言慎行才行。”他将圣旨卷起,居高临下望着温景随: “你既无官身,也无功名,此地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温景随就笑: “天下人管天下事!” “我辈读书人,读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不平事发声!” “哪来什么不平事?”冯振就嗤笑: “分明是你一个愣头小子,怜香惜玉,见佳人落难,便强行出头而已。” “错!”先前还温和儒雅的温景随听了这话,顿时怒目圆睁,大喊出声: “我且问你,姚家的主人是不是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 他身材消瘦,但一喝之下却声如雷鸣。 那身上爆发出浩然之气,竟震得冯振下马匹畏惧,发出一声嘶鸣之后扬蹄后退。 “……是。” 冯振心中吃了一惊,没有料到温景随竟会有这样气势。 他身为中大内侍,一身武艺非凡,又是神启帝身边第一人,一生受人敬畏,此时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后生晚辈问得马匹后退,当即心中愤怒至极,恨不能一掌将座下马匹劈死。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