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武人有武人的救国之念,文人有文人的救国之法,可谁能想到,老爷子耗费了大半生的心血,“形意门”几代人的努力,都随着“华北事变”的开始,被撕的支离破碎。 “南拳北传”未及功成,便被炮火碾碎。 人生如梦,几多回首。 苏青他们在佛山度过了第一个冬天,转眼又是第二个冬天。 名头这种东西,似也随着国难而烟消云散,苏青的名与势,都成了过去的风光,偶有出现,也不过是他人口中闲聊的话头,说过了,也就忘了。 人不就是善忘的么。 相比之下,说的更多的倒是田氏小馆里有个俊俏无双的伙计,而且时常还能开腔唱上两首小曲,嘿,那嗓子高明极了,华丽的就似缎子一样,子一久,倒是招了不少常客,生意越来越红火。 照着以前的记忆,苏青又和田小娥她们捣鼓出不少新奇的面食,什么牛面、炒面、拌面,生意越来越好,还有不少上门求做学徒的,被苏青随手打发了。 世道在变,人也得变,面也得变,南北口味不一样,那就变。 一年半的时间,硬是让几人凭着做面的手艺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再加上之前在京城唱戏时留下的,苏青这心渐渐也就放下了。 而且段小楼和程蝶衣他们也学会了和一些南来北往的商户打道,多了些机灵和圆滑,不然就怕出去了,被卖了都不知道,为人处世,也是种学问。 临近岁末。 “新人!” 院子里热闹极了。 段小楼和菊仙的事可是没少让苏青心,到最后好像是他要成亲一样,好说歹说,硬是着二人年底给完了婚,这便算了了一桩心事。 剩下的程蝶衣也了点娶的端倪,在金楼里结识了个南方姑娘,小家碧玉,听说是在南京念过大学的,思想解放,喜听京剧,硬是一个女儿家进堂子里听曲,他们就是那时认识的,二人可没少瞒着众人偷摸着出去,还是陈姨无意中撞见,这才说了实话,一大家子又好气又好笑。 最后便是苏青了。 只是有小青的事在前,也没人催他,就是心疼他,时不时的逗逗他,话头里看有没有成家的念想。 可惜每每提及此事,苏青不是避之不答,就是装聋作哑,让人无可奈何。 亲事,是按北方的意思来的,江湖儿女,也没什么多的讲究,求的不过是个活法,图的不过是个安稳,请的客人就一家,叶问他们夫二人,剩下的多是邻里老少。 自打宝森退隐后,家便回了奉天,连带着形意门和八卦门的弟子,大多都带了回去,听说二也在年初出阁了,他认识的没几个,真正有情的,是那个见了几次面就稀里糊涂成了师兄的人,尚云祥。可老人的身子骨怕是愈发的不行了,前几个月还有书信,如今多是有去无回,石沉大海。 剩下的也就叶问他们一家了。 叶问的内人名叫张永成,是前清洋务大臣张荫桓的后人,子温婉,少言心善,家底厚,按理来说搁别人肯定不会和他们这种市井底层过多来往,可她时不时还能来走上一走,串个门,而且喜面馆的手艺。 “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入了门,菊仙穿着火红的嫁衣,顶着盖头,和段小楼并肩而立,正厅里,贴着喜字,点着红烛。 喜庆热闹。 “二拜高堂!” 拜的是陈姨,苦子好子都熬过来了,硬是凑成了一家,认了个干娘。 苏青在旁一手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笑的合不拢嘴,孩子是马王爷的幼子,小名叫腾腾,马腾,另一只手牵着个舔糖葫芦的女娃,这个叫玲玲,马玲玲。 打小这两个可都是众人的心头宝,有什么吃的先惦记他们了,结果养的白白胖胖的。 “夫对拜!” 程蝶衣放着声的吆喝着,无论说啥,嘴里总是带着股子京味儿。 他身旁站着个姑娘,穿了条少见的浅灰百褶裙,深蓝的上衣较短,脚上是双样式致的布鞋,梳着一辫子,垂在右肩,好奇的瞧着新人,模样带着南方人独有的清秀。 “送入房~” 拉着腔,四个字硬是被演出了戏的味道。 众人哄闹着把二人拥进了房。 “开席喽!” 等看见桌上摆放的鱼虾蟹,还有北方的盆菜,嗅着味一个个就跟没吃过饭一样,冲了过去,这年头,都过得不容易。 也就叶问他们一家子与众不同,正襟危坐。 叶家在香港颇有人脉,苏青私底下让他帮忙在那边打点一下,安顿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证件房产什么的,都一次明白了,过了年就走。 一轮酒宴过后,天已经擦黑。 瞧见院藉,残羹剩饭,苏青幽幽一叹,他得过的热闹虽少,可名头却都不小,当年亮相开嗓,冠京华,风华绝代,得了“戏魁”的名头,又在“金楼”里杀了几次,名震武林。 可那些,似是都比不过今这热闹来的喜庆、打心底里喜。 见段小楼进了房就没出来,程蝶衣领着姑娘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苏青犹豫了下,瞧着院里逗孩子的田小娥,轻声喊道: “田姐!” 这女子虽说是北方人,但身子娇小,模样秀丽,听说家里的爹还是教书先生,认得的东西也比常人要多,穿着灰白的袄,挽了个髻,坐在院内的小凳上。 “青儿?怎么了?” 青儿可不是两个字,而是后面带着个儿化音,见苏青在自个屋里朝她招手,田小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 可一进去,苏青却红着脸一言不发的就衣裳,这可把田小娥吓了一跳,一张俏脸登时绯红,眼皮都在发颤,身子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就见苏青外衫一褪,袒着上身,别看他往瞧着单薄,可这身上却轮廓分明,肌尽显,白的剔透,宛若水晶雕琢的一样,连带着那脸,当真是超越了凡俗所见的一切美态,前后背还落着数道被那钩爪留下的伤疤。 苏青背着身,灯火底下,那后背的肌豁然像是水波般震颤了似的,随着富有节奏的气息吐,但见九条脉络,逐一自血底下浮出,瞧着就像是以脊柱为主干撑开一棵树,血管脉络化作分支。 似是也被这奇异一幕引了,田小娥心中惊慌一散。 “田姐,这身本事是姓马的当初留给我的,算是我欠他的,今天我传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兴许,往后这能成你们救命的东西!” 田小娥身上一颤,仿佛意识到什么。 “青儿,你不和我们一起去香港吗?” 苏青略微沉默,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这么多年,都围着你们打转,总得出去走走不是!” 田小娥一阵沉默,直到苏青开口。 “记住我的气息,气段的长短,呼的深浅,还有吐时的架势,我待会再告诉你一味药丸的调配药方,可助你壮大气血,修习起来事半功倍!” 不知怎么回事,田小娥瞧了十七八次,硬是没记住,这心思老是飞了,好在最后终于是记住了,苏青又让她试着吐纳呼了几次,这才放心。 “现在,你摸摸我后背的筋变化,脉络走势,这是发力的诀窍!” “啊?摸?” 望着面前男人后背随气息起伏的筋,田小娥立时成了大红脸,见苏青也不应她,当下鼓足勇气,颤着手按了上去。 …… 一夜无话。 等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苏青才无打采的开了门,像是彻夜未眠。 见院里没什么动静。 “田姐,你先回去把那些东西悉悉!” 田小娥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小跑着出了屋子。 苏青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摇头苦笑。 这他娘算个什么事,早知道传功给段小楼了,女人就是墨迹。 一扭过头,就看见段小楼扶着墙,似笑非笑,探着脑袋,一脸古怪的朝他挤眉溜眼。 苏青瞬间没了想法,简直懒得搭理他。 “嗬,呸!” 转眼又是一段子,过了年,北方局势愈发紧张,直到一九三六年暮,趁着叶家老爷子回乡探望的时候,苏青把他们送上了去往香港的渡轮,是千叮咛万嘱咐,遇事要忍,积蓄留下来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留条后路,其他的,该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 程蝶衣见他不跟着一起走,急得差点没以死相,幸好那姑娘在旁开导,这才算是放了苏青一马,临别之际,皆是默然,世当头,兴许,今分离,就是永别。 使出港口不过数息,程蝶衣嚎啕大哭,其他人亦是垂泪不止,拼了命的挥手。 “师哥,赶明儿你可别忘了来喝我的喜酒,你可、你可一定、要、要来啊!” “青儿,你可一定得好好的啊,好好活,你、你其实本不欠姓马的什么、该还的你都还了!” “苏青,你个兔崽子,放心,大师哥一定照顾好他们——” 风急浪大,众人泣不成声的话,到最后,渐行渐远,已听不见了。 苏青幽幽一叹,了发红的眼角,瞧着汪洋尽头的黑点,失神的喃喃道:“好好活,都好好活下去吧!” 腕上的铃铛,在海风中叮叮叮疾响,格外凄厉。 偌大的院子里,瞬间变得冷清,往后的一年多,他一直和程蝶衣他们有书信往来,什么店面要扩张了,赚了多少钱,存了多少钱,俩孩子几岁了,读书了,还有就是一些田小娥在武功上的瓶颈,他都一一解惑。 平里便是练功唱戏,要么就是和叶问搭把手,解解闷。 直到。 一九三七年,入夏。 一封婚贴从香港寄来,只是庭院梨花盛开如旧,却已人去楼空。 那一别,终是再无相见。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