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透着浸人的寒光,像光下的刀子,明晃晃地展示着人的气势。 呦,段宁将手里的珠帘朝脑后一抛,在段老爷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行了出去,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不成,这么多小郎君上门找我提亲来了? 段老爷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全了出来。 孽障!前厅是男子谈话之地,你这未出阁的小姐出来做什么! 我在大街上纵马驰骋的时候您可没拦过,段宁冷哼一声,着孟璟的眼神走到她跟前,一脚踩上矮几,捏着马鞭道,听说你要来寻我麻烦,怎么个寻法? 孟璟搁了茶盏,神态自若地盯着段宁,说:找不找麻烦,得看你们段家肯不肯合作。 段宁嗤笑:衙门扣了谁? 孟璟说:尹秋。 尹秋?段宁眉头一皱,回首看向段老爷,怎么扣了她?跟您说过么,云华有个救命恩人来的。 先管管你自己罢!段老爷神情不善,俯视厅内众人道,你们云华照看不周,致使那些难民中毒身亡,这事儿与我们段家没什么干系,你们若想救人,自个儿去敲府衙门前的鼓,来我们段家算怎么回事! 孟璟说:人要救,案子也要查,晚生来此并非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查案。 段老爷看这小子不顺眼,冷道:查案就去府衙!听不懂人话么! 孟璟捏着帕子轻咳两声,说:令嫒不前当众说过要给难民们下泻药的话,没两那些难民就出了事,有云华弟子及一干百姓作证,于情于理,段小姐都该去府衙走一遭,配合调查。 于什么情,又于哪门子理?段老爷说,我听闻你们将难民送进医馆,却不拿解药给人解毒,这才叫他们都死在了里头,真要说什么于情于理,那也是你们云华失了职! 说得好,孟璟直起身来,仰首看向堂上的段老爷,我们云华在姚定城设有驿站已久,弟子们对城内的情况也十分了解,来路上我已问过了,那雅先生不通医理,却能开那么大一间医馆,正是因为背后有段家的财力支持,难民的死,我们云华的确难辞其咎,但那正雅堂的大夫胡开药,不与难民解毒,是听了谁的话?雅先生又是谁的手下?这一层一层分析下来,段老爷,晚生话说得明白,您心中也该有个数。 段老爷脸铁青,拇指上的扳指捏得咔咔作响。 雅先生是我家请来坐镇正雅堂的,那医馆真正的老板也诚然是我们段家,段宁晃着手里的马鞭,收回了矮几上的腿,可他治不治病,与我们段家何干?他医死了人,你们直接拿他不就得了?揪着我们段家不放是几个意思? 孟璟瞟了她一眼,脸上终于泛起了点笑意,道:我方才说了,除了查案,还为了救人么。 段宁听不懂她什么意思。 见她居然当众承认正雅堂与段家的关系,段老爷气血上涌,破口大骂:孽障孽障!给我滚下去! 段宁说:您骂我作甚?人家都抓着我的话柄要来找我麻烦了,医死人的是那雅先生啊,让他们捉人去官府么!您跟这儿打什么太极呢? 孽障!段老爷取了茶盏就往段宁身上丢,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还不快闭嘴! 段宁闪身一避,脸一垮:好嘛!为了个外人不要我了,那我坐牢去! 段老爷颤抖着手,指着她:你这个 闲话少说,做个决定罢,孟璟没有耐心看这父女俩吵嘴,面无表情道,是要保那雅先生,还是要保令嫒? 段老爷目光如炬,看了孟璟许久,末了才冷笑一声:好个厉害的小子!他转着手上的扳指,目不斜视道,来啊,去府衙走一遭,叫他们把牢里那个放了! 见状,段宁忍不住嘟囔起来:早说么浪费时间! 你给我滚回房去面壁思过!段老爷然大怒,丢人现眼的东西! 目的达成,孟璟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她拭了把脖间的冷汗,不卑不亢道:既如此,那我等也未听见段小姐当说过什么,段老爷,今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她说罢,俯身作了一礼,即刻率领弟子们行出堂去。 段宁眼珠子转了几转,瞄了一眼火冒三丈的老爹,脚底抹油似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段老爷大喝,给我滚回来! 段宁充耳不闻,眨眼就没了踪影。 堂子里点了数盏明灯,照得亮堂,宛如白昼,江雪坐在木椅上,拿匕首挑着灯芯,淡漠无波的眸中映着那簇跳动的火苗。 外间的难民尸首已收殓得差不多了,冬天冷,一时半刻倒是坏不了,都拿白布盖着,摆在那雪地里。 弟子们来来去去,动静不小,可堂内的大夫和药童们却是噤若寒蝉,头埋得很低,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大堂正中央,站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说说罢。江雪不看任何人,挑着灯芯的神态异常专注,她把那匕首亮出了全貌,泛着冷冰冰的银芒,不住地闪着屋内众人的眼。 堂外雨雪纷飞,鬼天气怪得很,雅先生看着那外头,不知道落下来的究竟是雪还是雨,他没有边际地想,既然下了雪,又哪来的雨?可那水一般滴下来的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 房檐忽然飞落下来两名官差,手里拖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天已经黑了,借着屋内的烛光,雅先生抹了把昏花的老眼,看清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白里才使唤过的一名大夫。 这厮捱不住打,自个儿抹了脖子,官差立在门外,冲江雪说,你们这处还没审完? 江雪头也不回地道:审着呢。 那官差瞧着脸骤变的雅先生,咧嘴笑了起来:你们云华都是大善人,忙成这样还肯帮忙提审,在下先道声谢,不过这半天了都不见人开口,依我看,就照我们府衙的办事作风来,拖下去打一顿比什么都便利,再硬的嘴我也能给他撬开,如何? 江雪顺势说:那先生自己选罢,是想让这位大人审你,还是我来审你。 雅先生当即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江雪却侧目看向了他身边的人:你先说。 我说,我说名为柳八的少年吓得面如菜,也紧跟着跪下去,忙不迭道,驿站的毒是我下的,毒是雅先生给的,他许诺我事成之后可以到正雅堂谋个月钱多又轻松的活儿做,我是故意装作吃醉了酒栽了跟头,拖在最后把毒抹在了水桶里,该代的我都代,只要大人们可以放我一马,我愿意随时出面指证! 江雪斟了杯热茶,递给了身边咳嗽不断的陆怀薇,淡淡道:你说是他叫你投毒,可有证据? 柳八拿袖子揩着汗,忙道:有的!有的!他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诚惶诚恐道,毕竟是要害人命的事,口头承诺我自然不肯,所以当特地要雅先生给我拟了张收据,他给了我二百两银子,借买米的由头盖了正雅堂的红戳,银子在我家中放着,一两都没花,大人们若是不信,可以对一对正雅堂的后厨出账册子,本没有这买米的记录! 江雪倚在椅背上,看了一眼那收据上的内容,当下便冲官差道:行,凶手查到了,诸位大人拿人差罢。 几个官差登时入了堂,要来捉人,那雅先生大吃一惊,一边后退一边叫道:说什么笑话!这小子三言两语就叫你们信了?那收据不是我开的,红戳也不是我盖的,我本不认识他!何从叫他下毒?! 江雪没吭声,似是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先前那官差道:前有你们正雅堂的大夫畏罪自杀,后有这小子当面指控,你能推几时去?府衙大牢走一趟,我看你还敢狡辩! 我可是段家的人!雅先生仓皇道,正雅堂在府衙的登记册子上留的也是段老爷的名字,我没那权利盖红戳!底下哪个混账偷了印章与这小子搞黑心买卖,这账我可不会认!你们休要信口雌黄,胡攀咬! 官差冷笑:照你这意思,我得去找那段老爷问话了?是他指使你这般做的? 雅先生啐了一口:反正不关我事! 那要大夫们不给难民解毒总是你的主意!官差厉声道,毒是不是你叫他下的,这个可以另当别论,故意见死不救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你又作何解释! 雅先生立即指着门外那具尸首道:你们问他去嘛!老夫从未习过医术,药都是旁人在配,我哪知道他们居然给难民开了安神药?我冤枉啊! 还在狡辩!那官差拔了刀,给你脸不要,非要自讨苦吃!来啊!给我拖出去狠狠地打! 几个官差遂然上前,当即将这雅先生拖去了院子里,挨着那些难民的尸首一顿拳打脚踢。 你们你们滥用私刑!我乃段家家奴,你们衙门那院子都是靠我家老爷出资建的!你们敢打我哎哟!你们饶不了你们! 官差照着他的头便是一脚,笑得冷厉:往死里打! 外头闹得厉害,叫屋子里的大夫和药童们听得胆战心惊,江雪支着手肘撑着头,目光游移在夜之中,神平静。 陆怀薇喝了医药弟子递来的风寒药,又饮茶漱了口,她嗓子哑得很,说起话来有些费力,但还是尽量吐字清晰地道:你们都看见了,大人们动起手来可是不留情的,我们云华不打人,也没权利打人,但你们若不肯在我们跟前说实话,那就只能给大人们处置,所以你们当中若有知情的,趁这机会说出来还不算晚。 她话音一落,便见几个大夫互相对了下眼神,赶紧纷纷站了出来。 我们说!正是雅先生叫我们开安神药的! 没错!他是老板么,他说什么我们哪敢不从啊? 各位少侠,我们也是听命行事,并非恶意伤人,若不照着他说的做,往后在姚定城哪里还待得下去?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陆怀薇叹了口气,摇头道:都说医者父母心,那些难民已经如此可怜,你们竟还这般狠心要置他们于死地,在座哪一位不是姚定城叫得出名号的良医?此举有违天道,也有损德,她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叹息,吩咐弟子道,去罢,将笔墨分发下去,写好供词呈给官差大人。 江雪在案前起了身,她取出手帕擦拭着匕首,缓步行到门边,淡声道:你一个医馆老板,与这些难民无冤无仇,没有害人动机,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雪地里染了不少血迹,雅先生已被打的鼻青脸肿,脸是血,他被官差拖到阶下,匍匐的身子在风里打着颤。 见他闭口不言,江雪又说:你能唆使那少年在我云华驿站内投毒,便说明你是要对付我们云华,她将匕首擦拭得干净,捏在手里转了转,你和紫薇教又是什么关系? 雅先生趴在阶下,口鼻还在不断地滴着血,他仰首看着阶上这一身雪白的女人,眼里没有一丁点惧怕,甚至有几分荒唐的恨意,他说:我家主子是段家的大当家 江雪眼神漠然,垂眸瞧了他片刻,忽然无端弯笑了一笑,说:既然你自己不想活了,那就别怨我没救你。 廊下回着穿堂风,吹动了江雪肩上的锦袍,她抬腿从那阶上迈下去,路过雅先生时,又轻描淡写道:不论你忠心维护的人究竟是谁,他都实在是愚昧又可笑,既未动摇到云华,也未谋取到半点利益,你的命,实则比任何人都要轻。 唆使柳家少年投毒,致使上百名难民死于非命,眼下人证物证俱在,等待雅先生的下场是什么,无需多说,众人都心知肚明。 但这背后存在一个问题,他为何要如此行事?又是听了谁的命令?需知这一出投毒计他得不到半点好处,东窗事发之时也就是他身败名裂之时,按照当今律法,他是要砍头赔罪的。 即便他咬着段家不放,但明眼人都能想得到,段家在姚定城乃是大户,又声名在外,不会蠢到为了杀一批毫无价值的难民犯下这等蠢行,那只会叫段家积累数年的威望毁于一旦,而此时此刻,段家也定然巴不得赶紧和正雅堂撇清关系,不会傻到卷进这案子里来。 段家不会救你,你就是条无人问津的野狗罢了!一名官差抬腿踩上雅先生的后背,语调冷漠,说!是何人指使你! 这一脚几乎要将脊梁骨踩断了,雅先生咳着血,在这官差的脚下面狰狞,咬着牙扛了许久。 直到刀刃架到了脖子上,划破了那里的皮肤,他才像是幡然醒悟过来一般,先前的气焰与坚持倏然间溃不成军。 他手臂微抬,五指抖得厉害,食指虚虚地朝门里某个方向指了过去。 江雪微微侧身,顺着他的指尖往内看去,看见了脸煞白的白灵。 师叔白灵神情惊恐,慌忙往边上移了一步,我和小秋一起来的姚定城,先前儿不认识这号人! 江雪眸发冷。 须臾,那只手又换了个方向,这一次,江雪看见了立在柜台边的陆怀薇。 陆怀薇脸也白,不过她是病的,她拿来捂嘴的帕子已经渗出了血迹,咳的十分用力,陆怀薇上外面等人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紧接着,她把头偏过去,瞧见身侧那柜台后方的架子上,放着一尊观音像。 陆怀薇咳的说不出话来,她细想片刻,嘶哑着声音道了声冒犯,随后一剑劈去,将那观音像打了个粉碎。 一张地契在室鸦雀无声中落了下来。 紫、紫薇教雅先生死死盯着那张地契,奄奄一息地说道,只要难民死了,段家那庄子就是我的 陆怀薇将那张地契拾起来,看向雅先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悲悯,她说:可怜。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