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没有人推举保荐的,他还是得从最底层的小兵当起。 以他的武功,很快又在朔方军崭头角,机缘之下被仆固怀恩看中,放在身边当亲卫。 没有人知道他原本作为叛军一员,摇身一变又成为为朝廷平叛的那一边,广寒跟着仆固怀恩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从未退过半步,战功赫赫,足以封侯拜相,但他每次封赏,都习惯将功劳让出去,分给别人。 因为广寒知道,他的身世是见不得光的,升得越高,暴的可能就越大,像这样默默无闻,才是最安全的。 仆固怀恩很赏识他,一度想要将女儿嫁给广寒。 “你没动心?”何疏打趣。 广寒摇摇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仆固怀恩欣赏广寒,手把手教了他不少东西,从武功到排兵布阵,到后来,基本拿他当儿子看待,虽然广寒从未拜师,两人之间也始终以上下级相称。 但广寒清楚,仆固怀恩对他是特殊的,甚至有可能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但对方什么也没说,依旧待他如初,甚至私底下劝解过广寒,告诉他父母出身并非自己可选,唯有未来前程,是可以自己去努力的。 “仆固怀恩,这个名字好悉……”何疏轻轻拍了下膝盖,想起来了,“唐朝名将,郭子仪手下对吧!平定安史之的功臣之一,可惜——” “可惜后来反叛了。”广寒淡淡接道。 第110章 仆固氏是当年铁勒九部归顺唐朝的其中一支,自此之后世世代代成为唐人,其中因国殉难的,就多达四十几人,膝下两个女儿,更是先后奉命为国和亲回纥,终老外。 他所谓的反叛,便是在送女儿去回纥和亲时,被小人诬告与回纥勾结,仆固怀恩百口莫辩,一边是皇帝几番迫其上京明志,一边是身边将领劝他别去,他本想派一个儿子上京面圣,也被手下劝阻。 讲到这里,广寒顿了一顿。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散布谣言,说当年安禄山走投无路,临死托孤,将其中一个儿子托给了仆固怀恩,以此换取他私藏的金银珠宝,仆固怀恩收下他儿子,也收下那些珠宝,却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这是仆固怀恩罔顾忠诚欺上瞒下,奉违小人行径的铁证。” 何疏倒一口凉气。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早有预谋的啊!先在皇帝那里上眼药,让皇帝猜疑,再这种谣言出来,问题是他还没法辩解……” 广寒点点头:“因为他身边,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存在,那就是我。”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广寒身世再隐秘,也瞒不过有心人特意去调查,哪怕他从未有过一天姓安,也从没沾过安禄山的一点好处,临终托孤那些更是狗不通无稽之谈,但只要有人愿意相信,它就可以不是谣言。 何疏沉默。 他想不出这个局要怎么解。 一千多年前的仆固怀恩和广寒,同样想不出来。 仆固怀恩将广寒找来,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广寒开门见山:“我要如何做,才能还仆公清白?” 仆固怀恩摇摇头。 广寒:“如果我自裁,能否令仆公解除嫌疑?” 仆固怀恩不掩震惊:“你疯了?” 广寒摇摇头:“我于此世,本如浮萍,孑然一身,家累俱无,所欠恩情者,唯仆公一人,若能以此身报恩,我可。” 仆固怀恩深深注目,半晌无语,末了长长叹一口气。 “我不可能让你如此牺牲,且,你的命在那些人眼里,也无足轻重。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 广寒默然无言,只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便是你没了,他们也能罗织莫须有罪名,请君入瓮。此番,我上京不成,不上京亦不成,从平定安史之起,天子就对武将多有猜忌,此非因我而起,李光弼与来瑱,就是前车之鉴!” 仆固怀恩出一丝悲凉。 在他看来,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就算没有广寒,对方照样也能再捏造一个他与叛军勾结的证据。 只要天子需要,这样的罪名,就可以源源不断。 广寒言简意赅:“仆公待如何?” 仆固怀恩沉默良久。 “你去回纥吧。” 广寒面微微意外。 仆固怀恩没等他多思考,就下了定论:“我们仆固氏自太宗起,举族归附,忠心耿耿,但天子一代不如一代,今上更是利令智昏,连先帝早年半点英明也无,只怕仆固氏的忠诚,最终会付诸东,所托非人。” 这些犯忌讳的话,他当着广寒的面说,可见已是毫无退路了。 但广寒默默无言,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膝下二女,长女早年和亲,去岁染风寒而死,自打她出嫁起,我与她父女永隔,再未见上一面,她为国和亲,却韶华早逝,是我亏欠她良多,如今次女又在回纥,我怕她也不得善终。你去回纥吧,帮我保护她,最起码,护住她的命,不要让她因为我,在回纥受到威胁。” 他看着广寒:“我女,亦如你妹,我就托给你了。” 仆固怀恩的女儿,出时被封崇徽公主。 广寒只应了一个字。 “好。” “我想,那时候他可能已经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了。”听到这里,何疏忽然道。 “是,我到回纥不久,就听见他起兵造反的消息。”广寒道。 进退两难,生死不由己身,仆固怀恩在许多绝路里,选择了身败名裂的那一条,他引异族几十万兵马进犯大唐,成为名副其实的叛军,最终被郭子仪所灭。 没有人支持仆固怀恩的起兵,就连他那老母亲,也提追着他打,为了家族,为了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忠义,仆固怀恩哪怕再多不得已,也铸成大错,他只能用自己的命来偿还。 他的死,只换来天子一句略带遗憾的“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 何疏道:“那你呢,你在回纥过得怎样?” 广寒:“外寒苦,公主待我如兄,十多年后,其夫登里可汗犯大唐,在左右怂恿下,准备先杀公主。当时他调派上千人围了公主驻地,左右亲卫皆在刀中被杀,最后只有我一个。” 只有他,一夫当关,以一当十,杀了数不清有多少人,登里可汗派来的人,一拨又一拨倒下,尸体堆累如小山,血水顺着地面淌四周,广寒只觉手臂已经沉重到拿不稳,人却依旧还是杀不完。 但他身后还有个崇徽公主,他曾答应过仆固怀恩,要护住对方的命。 “兄长,你让开吧,他们只要我!” 在他背后的公主也如是说道。 广寒缓缓摇头。 那是他答应过仆固怀恩的。 只要答应过,就要做到。 许君一诺,虽死不悔。 年少时,他也曾经想过,以自己的武功,若生在三国,也许是个赵子龙吕奉先,而非这样藉藉无名,只能因血脉而,躲藏一生。 但后来,他渐渐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因为在这样一个时代,能作为一个人活下去,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仆固怀恩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他也要以命去报答。 “你死了。” 何疏轻声道,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在那样敌我悬殊的围攻之下,只怕关云长再世,也无能为力。 “是的,我死了。” 身中十数箭,身上刀伤痕无数,便是铁人也难以再坚持下去。 崇徽公主浑身发抖,躲在广寒身后,一动不敢动。 她发抖,不是因为她害怕,是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敢动,也不是因为她怕被箭死,而是她知道广寒一直在自己前面挡着,以命相护,不让她死,如果她妄动一下,广寒可能也会跟着挡在前面,因此连累对方受更严重的伤。 她怕死吗? 自然是怕的。 但事已至此,惧怕也毫无作用。 她是仆固氏女儿,也是大唐公主,若不能死得有尊严,只会让人越发看轻。 至于兄长,他原本也不是朝廷派来的官员,只要自己死了,本不至于被为难。 “让我去吧,只要我死了,一切就都解决了。” 她喃喃道,终于下定决心,从蜷缩抱膝的状态,以手撑地,决然而然起身赴死。 仆固一族,世代忠良,虽有父亲晚年糊涂铸成大错,但其他人,从未败坏过家国名声。 如今这名声尊严,轮到她来守护了。 “兄长?” 然而,她发现,原本挡在身前的人,已经不会动了。 男人单膝跪地,一手拄抢,从口到肩膀,密密麻麻无数伤口还在淌血,他周身箭矢无数,那都是原本在他身上,被他硬生生从皮里拔出来的。 但他即便是死,也没有完全倒下。 这个曾经被唐人视为叛贼之子的男人,最终却是为了守护和亲的大唐公主而死。 他的出生到死亡,在旁人看来,也许只是一场生不逢时的悲剧。 但于他自己而言,却已是死得其所,最好的结局。 广寒想,他终于可以结束这一生了。 无悲无喜,并不平静却又显得枯燥的一生。 魂魄在周天飘摇很久,他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待着,没有目的,不求闻达。 他最终选在奈河边,那里是生死的界点,许多新死的亡魂来来去去,在河边熙熙攘攘等着渡河,又急急忙忙前往下一场轮回,周而复始,广寒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既不往生,也不像别人有诸多留恋怨恨,那些欺善怕恶的鬼只要敢上前挑衅一下,就会被他抬手消灭,连重新往生的机会都没有。 久而久之,许多间老鬼都知道,奈何边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存在,他不是十殿阎王,不是判官鬼差,力量强大,却不求上进,每天就对着长河发呆,都快成静物景观了。 “这不就是咸鱼间版吗?”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