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们何尝见过这等场面,个个忍笑不敢直视,小翠姐姐还把我扯到一边儿,生怕我看多了学坏。 房里一圈的丫鬟仆妇,花姨娘权当是看不见,旁若无人上了饭桌,紧挤着我娘坐下来。双箸一敲,边夹菜边嚷嚷:“可饿死我了,看看你们大户人家吃什么好的……” 却在此时,我娘也提起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花不二。” 花姨娘刚夹起一块烧肘子,被我娘这一喝,又滑进了汤碗里:“啊?” 我娘顿了片刻,似理了理言辞,才始正道:“你嫁到家,就该守家的规矩。今起,我为你立下规矩准绳,若你屡戒不改,莫说等爷回来,我先替他休了你。” 两旁的下人都似暗舒一口气,心想尊夫人总算是摆正尊卑,要给妾室一个下马威了罢。 “好嘛,好嘛。”花姨娘仍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笑嘻嘻舔了舔筷子尖,“夫人讲讲,都有些甚么规矩?” *** 那晚的饭桌上,夫人给我定下了六条家规。 第一桩——妾以为纲,从之令,顺之命。 *** 我娘本是最喜清静的人,可花姨娘偏是最聒噪的一个人。 平里我娘坐卧起居,都惯为端庄娴静,不仅身旁的下人遵效其风,甚至乎她走过的地方都变得安静,蝉也不敢高鸣,风也不敢喧嚣。 直到花姨娘来了,像一池幽潭上飞来了鸟雀,叽叽喳喳到处是花姨娘的声音。 “夫人,吃茶。” “夫人,用饭。” “夫人,我给你调了胭脂。” “夫人热不热?我给你扇扇凉。” “夫人,你瞧天上那纸鸢多好看!” “夫人,我捉了只蚂蚱给你玩。” “小翠你边儿上让让,别挤着我夫人!” “夫人,我前天看了个话本,讲的是……” “夫人,你别走啊。” “夫人,夫人,夫人……” 有时我娘受不了她的聒噪,就会说她:“花不二,你能不能别着我了?” 花姨娘理直气壮:“不能啊,夫人。” 我娘不明白她哪来的理。 花姨娘认真道:“夫人要我从之令,顺之命,我不时时刻刻守着夫人,怎知夫人有什么命令,又怎么从之令,顺之命?” 我娘无话可驳,只能任由她天天“夫人”、“夫人”地围着转,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 后来有天,她们俩还闹起了别扭。具体什么事,小翠姐姐也不肯跟我讲,只知道花姨娘说了什么错话,触怒了我娘。我娘罚她闭门思过,关了三天的闭。 *** 那天的事啊,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嗯……不过确实小的,哈哈。 那天一早,夫人让小翠伺候着,在屏风后头更衣。我也挤过去凑热闹,嘴上说帮着拿衣裳,眼睛却直勾勾往她身上粘。 夫人被我盯得不自在,寝衣也不敢,皱眉说:“花不二,你出去。” 我笑嘻嘻一偏头:“大家都是女子,有什么好臊的。怎么小翠看得,我就看不得?难不成夫人对我……” 她立刻打住我:“行了。”似为了自证心念清白,她没再赶我出去,便让小翠为她解下寝衣,出小半边的抹亵衣。 我瞟见她前尺寸,憋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一下子慌了神,掩衣质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没忍住多瞟了两眼,“夫人这……还小巧的。” 她脸陡然一沉,我怕她生气,忙又补充道:“夫人,我没有嘲笑你,小也有小的好看处,我就是……”话没说完,我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花不二!”她怒不可遏,“你给我出去!” 小翠连推带扯把我撵出门去,屋里又听夫人责令道:“婵娟呢?让这嘴的足三天,闭门思过。” *** 花姨娘足那三天,仿佛天地玄黄都沉静了下来。 可偏偏我娘有点不自在了。 花姨娘没来时,她心静如水。 花姨娘在左右时,那潭水也似映出五彩斑斓的风物——她时而被惹气,时而被逗笑,时而又望着花姨娘的美貌旷然出神。 如今花姨娘被关起来,那潭水也恢复了旧样,却颇显得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她有时会莫名地发呆——吃茶时发呆,看书时发呆,齐家理事时发呆,就连写信时也会发呆,半天写不下三五字来,墨毫在纸上耽搁了好一会儿,晕出一大块乌黑。 我拽了拽她袖角,询问她:“娘,你怎么啦?” 她才回过神儿来,看到笔下脏污了的信笺,叹了口气:“我给你爹爹写信呢,不知道写点什么。” 起初我还以为,她大抵是思念我爹爹的缘故,于是劝道:“娘你别忧心,爹他很快就回来了。” 我娘敷衍地“嗯”了一声,眼角眉梢不见有丝毫舒展。 我不想,若不是因着爹爹的话,难道是因为…… 我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道:“娘,我今早追蝴蝶,追到鹧鸪苑去了。我看到花姨娘她……” 笔毫一偏,一滴墨洒在桌案上。我娘盯着颤巍巍的墨水珠,淡淡道:“她怎样了?” 我赶紧油加醋:“她正一哭二闹三上吊,伤心得半死不活,说一见不着夫人,恨不能从阁楼跳下去呢!”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