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景昀道:“我从没有去过群芳苑,也没有见过京城冠绝天下的芍药牡丹。” 王先生说:“如果公主因为自己看不到,就要让更多人也看不到,这种做法无疑是有问题的。” 景昀问:“你在表示对我的反对?” 王先生说:“我只是想告诉公主,百姓无辜,和平来之不易,不宜再生动 。” 景昀道:“你认为我能做主?” 王先生说:“公主至少不会是传言中的傀儡,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希望能游说公主,为天下百姓赢得一丝 息之机。” 景昀没有问王先生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她注视着老人恳切的面容,问道:“五年前,白诫 篡位的时候,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这些话?” 她看着王先生,不必对方回答,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答案:“五年前你不劝告他,为什么五年后要来劝我?” 王先生想着自己在木叶城中看到的情形,想起城中那些枕戈待旦的强者与训练有素的教徒。 名为教徒,实则便是军队。 这样的军队,绝不是区区几年能够训练出来的。 他仿佛看见了动 不安的未来,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公主或许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事实上,我只是顺大势而行。皇位是一家一姓,天下人却是千家万姓,只要能令争端尽快平息,世人少受战火之灾,少部分人做出牺牲和退让又有何妨?” 景昀明白对方的意思。 王先生不在乎皇位由谁来坐,只要尽可能减轻可能到来的战火和冲突就好。 因此白 壮大有意篡位时,王先生置之不理,因为他认为景氏皇族 薄西山、回天无力,已经找不出一个能与白诫匹敌的贤才,一味挣扎只能将冲突的过程无限拉长,造成更多混 。 也因此,在察觉到西方魔教很可能掌握着衡 公主与传国玉玺的下落,有意趁势而起,问鼎天下时,他从碧湖出山,亲自冒险前来木叶城。 景昀道:“中原何谈安定?短短五年间,各地动 叛 从来没有少过, 民遍地,战火不休。” 王先生无奈道:“当今陛下正在逐步着手解决这些问题,何况……” 他看向景昀,叹息道:“公主这般聪慧,难道当真不知凤仪 中那句话传出来会引发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他指的是民间沸沸扬扬的传言,传言中说,当今皇帝得位不正,先害死旧秦国末帝,又要 杀末帝独女衡 公主,衡 公主无奈之下,抱着传国玉玺于凤仪 自焚,只留下一句话。 ——得国不正者,天下共击之。 衡 公主手持玉玺,末帝当年又曾试图传位于她,虽然没有成功,但在世人心中,论起旧秦国血脉,衡 公主理当最正。 她的这句话,相当于为天下所有想要夺走白氏江山的叛臣提供了最合理的依据。 ——论起得国不正,有谁及的上白丞相以臣凌君、篡夺江山?白氏自己都是依靠 诡手段夺来天下,又哪里能打着正统的大旗抨击旁人是 臣贼子? 景昀扬起眉梢:“既然我说话如此有用,身份如此正统,当年父皇有意传位于我时,为何不见先生站出来为我据理力争?” 王先生叹气道:“公主毕竟是个女子,世人怎能信服?” 景昀道:“但依先生之言,现在世人对我的话好像又很是信服。” 这话实际上是在强词夺理,但王先生还是长叹口气,道:“公主确实受了很多委屈,身为臣子没有维护君王的尊严,是朝臣的过错,但身为官员,总要为世人考虑。” 说来说去,王先生仍然是在坚持自己最初的观点。 他不在乎景氏皇族失国,也不在乎白诫得位不正,他只会寻求一条最快平息动 的道路,确保天下尽可能保持平稳。 景昀耐心地换了个方式重复她的问题:“先生真的认为中原如今安定?” 王先生道:“当今正在着手解决问题,这同样需要时间,我只希望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不要出现更多问题。” 景昀道:“是么,我倒觉得,白诫到死也解决不了问题。” 王先生沉默片刻,道:“何至于此。” “你是在装傻还是真傻?”江雪溪忽然道。 王先生侧首,注意到这位魔教少教主有一双美丽而多情的眼睛,眼底的冷淡与评估却毫不掩饰。 “各地叛 层出不穷,那些将领或许真的是怀揣异心,借我那句话趁势而起,但五年里中原爆发十余次起义,难道这些起义的平民各个 怀大志,只等我赋予他们起义的合理 ,便揭竿而起,想去坐一坐议政殿里那把椅子?” “去年我与少教主到东南三郡游历,所见触目惊心, 民遍地,田地俱归士族所有。” 江雪溪 口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不反又待如何,等着举家饿死?” 景昀认真问道:“王先生,请你告诉我,这个问题白诫该怎么解决?” 王先生骤然沉默。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却也非常诛心,直接便指向了最难解决的问题。 贫者无立锥之地,所以不得不反,他们的地去了哪里? 自然是归于世家所有。 白诫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无法解决。 “白诫依靠世家支持登上皇位,白氏便是名噪一时的世家,他能狠下心转头对世家挥刀吗?或者说,他有能力对世家挥刀吗?” “承平二年,淅南郡起义后,白诫下诏颁布隐田令,意 查抄隐田,归还失地百姓,然后呢?” 王先生不答。 他当然知道答案,隐田令名存实亡,世家象征 献出了一些连零头都算不上的隐田, 民依然无枝可栖。 承平二年至今,各地动 从未断过。 王先生甚至认为,他和白诫年纪相差不大,自己仍能千里来往木叶城,白诫却已经垂垂老矣,正是因为熬干了心血。 但问题是,他熬干了心血也没用。 世家不会吐出到手的田地财富,而白诫的 基来源于世家,他不能动摇自己的 基,正如同人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 “公主有更好的办法吗?”王先生问。 景昀挑起眉梢,江雪溪也同样挑起眉梢。 两张有如冰雪,异常美丽的面容上,同时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有些东西既然难以修补,那就只好打碎了重铸。”景昀淡淡道,“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责任,景氏宗亲奢靡成 ,掠夺良田之风盛行,所以景氏皇族如今已经付过了代价;世家煊赫,兼并土地,权势胜过皇室,以至于朝廷难以管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王先生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景氏皇族已经付过了代价。 他久久凝视着面前衡 公主美丽的面容,一个非常冰冷的念头在他心底缓缓升起。 当年末帝骤死殿中,白诫声誉难保,为了稳固江山,景氏皇族遭到了非常严酷的处置。 ——难道,这本就是衡 公主希望看到的局面? “皇族无德,所以为之付出了代价;世家碍事,那就不要有世家了。”江雪溪微笑道,“西方魔教,草莽之 ,不讲究那些高贵优雅的做派。” 作者有话说: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汉书·食货志》 明天开战。 第120章 120 小世界(十五) ◎让谁去死,让谁活着。◎ 王先生沉默片刻, 道:“那样……会死更多人。” 江雪溪平静说道:“在我看来,东南三郡百姓起义之前,应该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各地 民凄惨离乡时, 大概也没有指望自己能够长命百岁。” 唯有高高在上的世家贵胄, 从未想过死去,面对死亡时才会格外恐惧。 “死人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死亡变得更有价值, 以及……选择让谁去死、谁活着。” 片刻的寂静之后,景昀说道。 她的语速非常缓慢,语气有些异样,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江雪溪 锐地侧首,看向景昀。 他在景昀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淡淡的伤 以及怀念。 景昀有片刻的怅然。 这句话曾经是师尊告诉她的。 她有没有教给纯华? 景昀思索了短短刹那,发现自己记不清了。 那些年里, 她教导过纯华太多东西, 如何能一一想起? 那丝伤 归于无形, 景昀的眼神重新恢复了极致的平静。 王先生的神情极为严肃。 因为他从景昀的那句话里听出了极其坚决的意志。 选择让谁去死、让谁活着。 这句话何等冷酷,何等高高在上。 但很多时候,这样的抉择往往不得不做,而无论怎么选、如何做,都会背负巨大的 力与道义的拷问。 因此这很容易变成一个笑话, 但从景昀口中说出来,则显得那样自然, 令人毫不怀疑她有这样的资格, 哪怕她看上去非常年轻, 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因为这样的选择, 在过去千百年中她已经做了无数次。 她从不为此痛苦, 也不为此焦灼。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选择, 都只为人族整体更好的存续,不含半分私心,自然无需痛苦。 千年前做道尊时是这样,千年后做公主时也是这样。 景昀曾经很用心地思考过,然后得出了结论。 ——既然世家活着,会让更多百姓活不了,那就只好让世家去死,让更多百姓活下来。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