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子哑得厉害,一撑起身,就猛地跪倒下去,膝盖磕在碎石上,却觉不到疼,浑身都是麻痹的,哪怕现在捅他一刀,也都觉不到的麻痹。 李怀信撑着焦土,艰难往前跪行两步,他喊贞白,可对方已经毫无意识,慢慢被拖出深坑。 李怀信紧咬牙关:“你带她去哪儿?” 云天师充耳不闻,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拖着他的最后一救命稻草,只想将一切复原。 如果还能复原的话,他将贞白锢在原来阵眼的位置,覆住蜿蜒的裂,提起被削成木剑的均正尺,再一次,抵在了贞白心窝。 李怀信爬出焦坑,踉踉跄跄地看见,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这瞬间静止,他怎么也忘不掉,第一次遇见贞白时,她就是这样,被人钉在阵眼上。 他们辗转数月,一直都在寻找那个人。 本以为是杨辟尘,在神识中将七槐木钉在七座山脊中的杨辟尘。 然而此刻,那个人却站在了他们面前,用同样的方式,故技重施,妄图将贞白再次钉入阵眼。 贞白勉力撑开眼皮,终于可以肯定,就是他。只见云天师手起剑落,她浑身骨头尽碎,已经没有任何能力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柄剑捅进自己身体,然后再一次重蹈覆辙。 但与此同时,一柄利刃也刺穿云天师的心窝……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千张机和寒山君只是一个回头的瞬息,就看见李怀信这个欺师灭祖的孽障,从背后一剑刺穿了云天师的心窝。 鲜血顺着剑尖低落,溅在贞白衣角上。 李怀信的手抖得厉害,这一剑,仿佛竭尽全力,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整个人跪倒下去,匍匐在地。 额角与脖颈的青筋暴起来,李怀信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他自小都无比敬重的人,他的师祖,连着血亲的皇爷爷,会是整个大阵的主谋。 李怀信脑子一片空白,有种五都被切断的错觉,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做了。 他只是想保护贞白,因为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她一动不动,可他却保护不了她,反而三番五次都是贞白在救他,护着他。李怀信是想为她拼命的,可贞白不让,哪怕最后一道雷劫,她也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粉身碎骨的将他在身下。 李怀信真的拗不过,贞白煞气重,武功强,力气大,将他欺得死死的,一点余力都使不上。 可是,那柄沉木剑进了贞白心口。 云天师缓缓抬起头,毫不顾及自身,望见越集越多的兵,才幡然醒悟,他已经无力回天了,大阵既破,山崩地裂,哪怕将这个女子钉入阵眼,也毫无意义。 千张机和寒山君晃过神,筑以剑阵,护住四周,在云天师难以支撑的瞬间奔过来接住,并封其心脉止血。 李怀信跪在贞白身侧,绝望又无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方寸大,想起第一次贞白醒过来的场景,就一把抓住沉木剑,狠狠割开手掌,鲜血沿着剑刃渗进贞白的伤处,却又混着她的鲜血,不断往外,浸了衣襟。 李怀信一割手腕,企图放更多的血。如果能有效果,哪怕干他自己,也不打紧。 但是没用,当初他误打误撞,浇的那点纯血,只不过助她提前挣开均正尺的锢。 李怀信在识海中见过不知观里的贞白,曾经的贞白,活得与世隔绝,孤冷,清冽,无半分。 她之所以变成这样,遭天谴,渡雷劫,全都要拜他人所赐! 人作孽,天作孽,只有贞白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祸世祟,遭受天惩? 凭什么?凭什么就该她来担? 李怀信腔怒恨,意难平,却束手无策,如果贞白不过去,他怎么办?仅仅一闪念,他就难受到活不下去了。以至于千张机怒叱的言语,他一句都没听清,直到千机剑抵在自己咽喉,李怀信才算找回一丝清明,他师父这是要清理门户啊。 也好,比起自己想不开殉情,担个欺师灭祖的罪名更加气回肠。 “为什么?”千张机想不出,李怀信会这么大逆不道,云天师即是他师祖,更是他至亲,他为了个门外道的女子,干出这么罪不可恕的事。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李怀信双目猩红,眼怨愤:“为什么你们要害她至此?!” 千张机不甚明白。 “布大阵,斩龙脉,将贞白钉在阵眼,都是为什么?”李怀信盯住云天师,咄咄问:“不甘心皇权落入他手吗?” 闻言,千张机倏地瞠目,不可思议地盯住李怀信,想起方才云天师的所作所为,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他这徒弟,并不是平白无故为了个女人就欺师灭祖。 李怀信心知肚明,别人都是手掌兵权,造反。而云天师此举,不成功,便生灵涂炭,将人间变成炼狱。他本不是在贪恋皇权,他是要倾覆天下。 云天师看着他,摇摇头,眸中带过一抹悲悯之。 小孩子终归只是小孩子,目光短浅,什么都看不透彻。相较辟尘,这孙儿实在差强人意。 云天师嘴翕张,一开口,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目光直直盯着阵眼的变化。 李怀信隐隐觉出不对劲,垂下头,只见沉木剑突然开始纳葬岗的煞气,丝丝缕缕渗入贞白体内,然后越来越多,那些冲破封印的泼天怨气,飓风一般,朝贞白的四周席卷,灌入她全身。 血里的碎骨开始一点点重塑,贞白的指尖动了动,纳怨,不断为自己修补。就像十年前,她便是靠着这些,撑住了最后一□□气。只不过那时候,被人用均正尺钉在阵眼,谁知那木头落地生,依附葬岗的怨煞气为养料,长成参天大树,茎植入地底,纵横错,蔓延开裹住数十万尸骨,纳所有怨之气,供养贞白。 因此,她也是靠着均正尺来续命的。 既夺你命,也给你生机。 均正尺牵动整个大阵,连同杨辟尘钉在七座山脊中的槐木,都开始生。 这意味着什么? 到这一刻,贞白隐隐有些明白了。 浑身胫骨重塑,是从骨里透出来的煞气,衬着贞白那张白惨惨的脸,一头华发,就像从地狱中苏醒。随即她抬起胳膊,握住李怀信那只抓住沉木剑的手,狠狠一拔,李怀信猝不及防,仿佛自己的心窝子被戳了个窟窿,疼得他窒息。 原本看见贞白恢复,李怀信差点喜极而泣,可他还来不及喜,贞白就二话不说,握住他的手,了心窝子的沉木剑,溅他一脸血,李怀信差点给她吓疯了,心惊胆战地吼:“贞白!” 他刚才碰都不敢碰,这女冠怎么能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贞白蹙眉,住伤口,注煞气凝血,兴许是疼,兴许是给李怀信一嗓子吼的,应声:“嗯?” 李怀信被她气得心尖儿发颤:“你不知道轻点儿啊!” 她不惜自己,他惜! 贞白却不痛不,挡开对方伸来的手,淡声答:“无碍。” 给李怀信气得唷,又不敢拿她怎么着,这种有气无处撒的状态,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听闻这一声无碍,他的心才总算安下来。 云天师惊愕的看着重塑骨身的贞白,显然难以置信:“你……” “天师云子。”贞白冷定异常,站起身,手执沉木剑,看死人一样看着他:“我被你两次钉在葬岗,临死前,你总该给我个代。” 云天师直视她,沉默不语。 他们素未谋面,却在冥冥中结下十余载的仇怨,也算老相识了,贞白大概猜测出几分:“仅凭这四方大阵,就妄图逆转乾坤?” 仅此一句,云天师微微一愕。 贞白盯着他神,笃定了:“这四灵阵,看似斩大端龙脉,却是在置死地而后生。” 李怀信倏地看向贞白,她垂着眼睑,没分出丝毫余光,整个人冷极了,她沉声说:“因为当年长平之战,大端就该全军覆没,江山易主。” 云天师抬眸,须臾后,终于不再保持缄默,斟酌道:“我可以如实相告,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贞白挑眉:“讲。” 云天师提神凝气,握着最后的筹码谈判:“我要你,收拾这长平局。”这女子受大衍天劫而不灭,那道门百家与太行,也将奈何她不得了,现如今兵祸世,也只有她,尚有能力收拾残局,“否则,我便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进土里。”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具是一愣。 哪怕到死,行差踏错,云天师也要走完这最后一步。 贞白与其对视数息,未作犹豫:“好。” 云天师紧绷的身体一下松软下来,就好似久病寻常的老者,斜倚在寒山君身侧,缓缓道:“长平之战不能败,太行身为国教,理当为大端王朝谋取天运。” 在场所有人,无不为之心惊。 李怀信更是不敢置信:“谋天运?!” 果不其然,与贞白所猜如出一辙:“天师好大的胆子,敢如此逆天而为。” “不是胆大。”云天师否认,“是职责。” 因为太行先贤早已占出,大端王朝将倾,江山随之覆灭,而云子是应劫出世的人,由上一任天师领入太行,担起整个江山社稷的百年存亡,他从小便深蒂固的明白自己的使命与责任,保大端江山基业,千秋万代。因此他穷极一生,没有丝毫懈怠。 “所以当年,杨辟尘不惜利用战死的士兵来做伏尸阵,坑杀数十万敌军于长平,最终反败为胜?”贞白攥紧沉木剑,穿针引线的将前因后果串连起来,从而推断出,“因此,这里的怨气才会重到不住,而杨辟尘,才不得不将数十万尸骨和灵,在还未真正积成怨之前,尽数镇在地底,否则……” 贞白望向崩塌的山峦,无以计数的亡灵渐渐冲出封印,井然有序的组建起队列,仿佛在下意识进行作战部署,成规模地开始集结,然后扫人间。 这一切的初始都因为,长平之战不能败。 这是落在四方大阵的最后一个部署,也是云天师走的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步。 就像七绝阵由青峰子推动,冲相阵由波摩罗推动,那么葬岗就是杨辟尘么?这些人都在各自的位置成为一颗棋子,是否也一样毫不知情? 思及此,贞白的心没来由的颤了一下,并问出了口:“杨辟尘可知,你要做的,本不止于此?” 关于杨辟尘,她在李怀信神识里看到的记忆太零碎了,仅止于葬岗里的布阵,受天罚,然后呢?他牵涉多深? “辟尘。”云天师与她对视,如实答:“不知。” 贞白的睫轻轻颤了颤,似乎难以确信,但又在情理之中。 云天师知道她与辟尘的情,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不知,你也在我的计划当中。” “所以当年,通知我说杨辟尘有难的那封信,是你捎来不知观的?” “是。” 杨辟尘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天资聪颖,骨奇佳,是太行亘古未有的天纵之才,只有他,有能耐使这场战役反败为胜,从而布下第四个大阵。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都是这个云天师设计的! 第119章 “我一生谋局。”云天师咳出一口血,缓缓道,“以四灵为象,纳二十八星宿,包揽周天运数,成就河洛图。” 千张机听到此,脸上的血已然全无,袖袍中的手一直在颤栗,忍不住问出口:“辟尘呢?” 即便预料到凶多吉少,可扎扎实实听见杨辟尘的死讯,千张机还是差点站不住脚,被寒山君及时搀住。 以数十万军魂作基,谋取天运,如此逆天行径,当然会劈得那人灰飞烟灭。 杨辟尘怎么敢,他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令千张机最难以接受的,竟是他们的师父,亲手将辟尘送上了这条死路。 为什么?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