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道:“萧雁迟太,在宛州撑不起大局,他去了也没用。除非萧鸢和萧腾中的一个去,不然,梁王迟早是会松口让你父亲去接手的。”他话音顿滞,眼睛里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趁楚璇没上心,忙转开话题:“宛州地势崎岖,崇山峻岭众多,那都是天然的屏障,可以开辟出极为隐秘的练武场,若让萧鸢率军入宛,只怕用不了多久,他这十万大军就会变成十五万甚至二十万,而且还是不在册的,全成了他梁王府的私军。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话倒是跟萧鸢说的一样,楚璇想,或许萧鸢下午也不全是胡吣,那些故玄虚的话里应当掺杂着几句实话的。 萧逸望着她淡淡一笑:“可惜,萧鸢和萧腾为世子之位明争暗夺,谁都不愿意离开长安,倒省了我的事,只要夺了上宛仓再稍微推波助澜,给萧鸢一个应付梁王的理由,他就顺势留在了长安,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他说得轻巧,楚璇却有些担忧:“可如今萧鸢死了,外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查。” “那就让他查。”萧逸的语气很轻松:“他的孙子是大理寺卿,都不用经过朕,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只是……”他勾,噙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梁王叔好歹是战功赫赫的盖世猛将,不会看不出他的儿孙之间早已内斗不止。单说萧鸢生前的这个案子,我让大理寺查实呈个详奏,你是没看见那方奏折,萧庭疏可是一点没给他二叔留情面,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好像巴不得要把萧鸢快送进牢里一样。” 楚璇敛眉忖了片刻,笑道:“那是你在耍心眼。明明那么证据确凿的案子,让宗正府直接判就行了,你非要让大理寺进来,还要呈详奏。我爹的前车之鉴,萧庭疏也不敢偏袒萧鸢啊,偏袒了萧鸢再让御史台咬住,把他自己也要搭进去。萧鸢跟萧腾水火不容,萧庭疏是萧腾长子,说白了也是利益相关,他巴不得萧鸢死呢,怎么会舍下官位去维护他。你就是心里门清,故意挑拨离间,煽动他们内斗呢。” “是啊,我就是在挑拨离间。”萧逸应得十分坦快:“萧鸢这一死,你看着吧,他麾下的部曲不会轻饶了萧庭疏,他们会觉得都是因为他不维护自己的二叔,累得他四处奔走,深夜不归,才遭了此横祸。” 楚璇也觉得痛快,可痛快归痛快,只是没什么用,萧鸢都死了,萧腾从此独占鳌头,凭他的心机收服宛洛守军是迟早的事,只怕梁王府内部分裂敌对的局面很快就要结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岂料萧逸悠然地摇头:“傻丫头,哪里就那么容易了?萧鸢是死了,可他还留下几个儿子,他的长子萧庭寒今年也二十了,萧鸢的手下将领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宛洛守军落在萧腾父子的手里,一定会扶萧庭寒上位的。萧腾再明,可到底在军中渗透不够,恐怕也左右不了大局。” “萧庭寒?”楚璇只觉荒诞,萧鸢好成,姨娘抬了一个又一个进门,后院里乌烟瘴气,那几个儿子耳濡目染,也有样学样,各个在脂粉堆里厮混,十足十的草包。 但楚璇转念一想,是草包又有什么关系。军中将领有自己的打算,他们从前跟着萧鸢没少给萧腾使绊子,万一军权落入萧腾手中,他们定然是没有好子过的。与其那样,扶个草包上位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正苗红,保准跟他们一条心。 只是这样,梁王府对外的力量便会大打折扣。 萧鸢再不挤,也是在军中锤炼多年智勇双全的悍将,楚璇白天跟侯恒苑和萧逸说过,他不是好对付的,这是心里话。自然,他的张狂浅薄只是表面,内里也是有心机的,不然凭萧腾那城府极深的人,不可能这么多年都制不下他。 想到这里,楚璇眉宇微蹙,隐隐觉出些蹊跷。 既然他是个有心机的人,自然也不会说些无缘无故的话,今他把她和三舅舅拉进书房追忆了一番往事,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他话里话外强调自己如今官司在身,像是意有所指,只是他的意在何处?指的又是何处? 如今他人都死了,自然也无处去问了。 楚璇想说出来让萧逸替她琢磨琢磨,可萧逸却打了个哈欠,翻身上,将她搂进怀里,酣气浓重地说:“不早了,睡吧。”他一低头,见楚璇眼珠滴溜溜转,抬手给她合上眼皮,恐吓:“快睡!再不睡把你煮了!” 他没把楚璇吓唬住,反倒被楚璇在手心里咬了一口,吃痛地哼唧了半夜,才郁郁地睡过去。 第二天上朝,果然炸开了锅,堂堂云麾将军死在了乐坊,朝野震惊,梁王连夜从京郊赶回来,纠结了一般朝臣要求严查细查。 萧逸一概应了,把案子指派给了大理寺。 过了年关,休沐结束,大理寺还没查出个眉目来。 萧逸倒不觉得有什么,孙玄礼办事向来稳妥,比这还大的事他也办过,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任大理寺查去,料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把这些朝政一放,他腾出心思,想在‘立后’上做做文章。 他跟楚璇柔情意,彼此间信任增,再不像从前那般相互算计,更是因为她的提醒,让上宛躲过了一劫。 如此大好局面下,他不想让楚璇仅做个贵妃,仅当他的妾,这与她而言太委屈了。他想她做他的,不止是他心中的,还是全天下人眼中的。 这事他瞒着侯恒苑,密诏了礼部和监天司的几个人到跟前,商量着要利用天象来开个局,再以楚璇的名义放还一批女,让她多去皇庄里亲蚕事桑,在民间先博一个贤德的好名声。 然后让御史台上书,结合天象与贵妃贤德,请求他立后,萧逸就顺水推舟,争取在六月前把立后大典办了。因皇后的袆衣缕金衲珠,繁冗且沉重,若楚璇穿着在七八月份的宣室殿前完成一整套程,只怕她会热。 他这边正思虑周全着,可没想到又出了岔子。 原是年关一过,天气转暖,云蘅的病也差不多好了,楚晏打算启程回南,在走之前想把女儿的婚事办了。 楚玥与江淮早就定了亲,江淮乃礼义君子,很体谅楚晏的一片慈父之心,便尽力张罗着,准备风光娶楚玥。 可楚玥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万千宠着长大,自小心气高,什么都要最好的。 她姐姐当年入,虽说只是个妾,但皇帝陛下赐了她无比奢华风光的红妆嫁箧,甚至听说曾令阖参拜,御史台反对的奏疏雪花般的落在龙案上,皇帝也都只当没看见。 时隔四年,她要出嫁,就算赶不上天家富贵,至少不能比她姐姐差太多。 因此她凡事要体面,江淮又是个好说话的,不免到最后就把排场铺得有些大。 如此高调,也不知是不是招了别人红眼,惹人注目的同时,也惹来些言蜚语。 不知是谁把江淮和楚璇的那一段旧事挖了出来,编成诗句,渐渐在坊间街巷传了开。 萧逸得知后自是龙颜大怒,着令京兆府严查,查出背后造谣生事的,火速让他们闭嘴且严办。 处理完这些事,萧逸带着一身疲惫回了长秋殿,谁知刚进殿门,便听画月那清脆的嗓音朗朗传入: “勤鼓和瑟,常闻古人言。 女英与鹅黄,泪染湘竹斑。 鹅黄入红墙,女英今始嫁。 姊本念江郎,奈何圣难违。” 萧逸听着,只觉一股热血轰然涌上头,也不得高显仁通报,直接快步而入,见楚璇正屈膝坐在绣榻上听得仔细,更是怒气冲天,喝道:“谁让你们在贵妃面前胡说八道!” 画月吓得连忙跪下,殿女随她跪了一地。 楚璇起身,过来抱住萧逸的胳膊,柔声道:“我听说坊间传一首诗,是关于我和楚玥还有江淮的,想听听,便让画月去打听了来,都是我的主意,不怪她们。” 萧逸紧绷着脸,嗤道:“听这些做什么,韵脚调子全然不通,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市井无赖编出来的,等我抓住了,非撕烂他的嘴。” 楚璇轻勾了勾角:“虽说不通,却朗朗上口,听说传唱得很快。” 萧逸在她言语中觅到了一丝忧愁,忙将她揽入怀中,安抚似得拍着她的背,道:“我能解决这事,你不用担心。” 楚璇问:“怎么解决?” “我已经让高显仁亲自去楚府传我的口谕,江淮和楚玥的婚事暂且搁下,楚玥随父母先去南,江淮留在长安继续做他的官,等风头过了两人再择期成婚。” 楚璇轻蹙秀眉,摇头:“楚玥不会答应的,我母亲也不会答应。” 萧逸将她紧扣在怀里,声音沉定:“我知道她们不会轻易答应,可凡事得有些代价,不能指望甘蔗两头甜,什么好处都想占。楚玥和你母亲若不糊涂就该明白,若楚玥没有一个做贵妃的姐姐,凭她的资质,想匹配江淮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为他们牺牲了那么多,如今该是他们偿还的时候,不然我就下旨解除这门婚约,连择期成婚都没有了。” 楚璇依旧娥眉长敛,萧逸瞧着她这副模样,却来了醋劲,捏起她的下颌,念道:“姊本念江郎,奈何圣难违……你说,你现在还念江郎吗?” 第37章 楚璇眼睫一颤,瞟了他一眼:“思弈,我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只是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醋?你刚刚还说要把那造谣的人抓出来严惩,可连你自己都对这诗句将信将疑,凭什么要严惩旁人?” 萧逸将她松开,挥退了殿的女,拂帐而入,弯身坐下,看着楚璇跟着他进来。 她在殿中只穿了件雪缎素花裙,束,显得肢纤细越发不盈一握。她就这么身段婀娜地进来,虽是素衫银钗,胭脂也点得极淡,但不住有着惊媚极的底子,看得久了便觉心跳加剧,像是要被她勾了魂一样。 萧逸轻叹了口气:“璇儿,我承认你心思清透,凡事也看得比较开,刚才那一番话呢也是十分有道理的。可我不是旁人啊,我是你的夫君,你不需跟我讲道理,只要娇滴滴地说一句‘什么江郎,我早忘了,我心里只有思弈’,我就痛快了。” 楚璇低头浅笑,依言钻进萧逸的怀里,伸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娇滴滴道:“什么江郎,我早忘了,我心里只有思弈。” 萧逸揽住她的,垂眸凝在她脸上看了许久,却没有想象中的心醉怡然,只觉欠了点滋味:“你的语气里充了无奈,怎么听上去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楚璇笑道:“你还知道自己孩子气啊。我怎么可能还想着江淮?他是我妹夫啊。” 萧逸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这样说,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她小时候坐在一堆疯孩子中间,细嚼慢咽地吃剔蟹细碎卷的样子。 她自小便是个懂规矩、讲道理的小淑女,偶尔会疯野地追着人打,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不过是因为旁人招惹了她,欺负她欺负得厉害,实在忍不了才会有的表现。 等到长大了,疯野几乎就不见了,只剩下冰冷。 遥想她刚入那会儿,表面上巧笑倩兮地伴着他,讨好着他,可只要他一靠近她,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疏离凉意直往他心里钻。 他用了整整三年才把这块冷玉捂热,捂热了之后才发现,她哪里疯野?哪里冰冷?其实就是个极乖顺极守规矩的小女孩,醉了要抱抱,受了委屈也要抱抱,把‘不能跟自己妹夫有瓜葛’奉为圭皋,只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自然。 母后还总说她是小妖,是狐狸,这古往今来的狐狸若都是她这模样,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朝代更迭,世罹难? 楚璇若是真有错,那就是错在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和从小没有被好好对待。 想到这儿,萧逸越发心疼,搂着楚璇,喟叹道:“我这么好的璇儿,竟还有人要往你身上泼脏水,可不要被我抓到,被我抓到了非揭了他的皮。” 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呢喃:“思弈,我一点都不生气,我也不害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 萧逸听着,只觉心中一暖,将她搂得更紧。 两人腻歪了好一会儿,高显仁回来了。 大内官的神很是别扭为难,皱着张脸犹豫了许久,是怜悯地看了看楚璇,才冲萧逸试探道:“陛下,奴才单独向您回禀吧。” 萧逸一听就知道事情不顺利,便低头把楚璇从自己怀里捞出来,声温柔道:“你回内殿休息,我一会儿就去陪你。” 楚璇看了看萧逸,又看看高显仁,轻巧地应下了,容颜贞静,眉目淡远,好像真是一个不心又单纯的小姑娘。 她在萧逸的视线里绕过屏风,一路往内殿去,留心听着后头的动静,一直到高显仁开始说话,才轻手轻脚地倒退回来,躲在屏风后偷听。 “奴才可算是见识了,那楚姑娘好歹也算是个官家室女,平常看着懂事遵礼的模样,怎么这么蛮横!” 萧逸的声音平静无澜:“说吧,她怎么了?” “奴才奉命去楚家把陛下的意思讲了,那楚姑娘可真是机灵,不敢明着违抗圣意,只一个劲儿在哪儿哭,一边哭还一边楚楚可怜地说什么她自知比不了她姐姐,命好又尊贵,也从来没想着跟姐姐争长短,只求她姐姐自己风光时别忘给她一条活路。” 高显仁自诩见惯了大场面,还是被这自私且凉薄的算计给气着了:“楚大人倒是个明白人,向奴才保证谨遵圣命,也不搭理他这刁蛮女儿。可云蘅郡主就真是一副糊涂样,瞧她女儿哭得这样凄惨,还真当她受了什么委屈,当场就要跟奴才进来讨个说法。奴才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下了,不然这样闹开了外面要传得多难听。” 萧逸将手搭在瓷瓯边沿上,面沉冷。 高显仁说得没错,这事不能闹开闹大了,不然外面那些难听的言只会愈演愈嚣。 他们会说什么,会说他这个皇帝为了自己和宠妃的名声,不惜迫妹延缓婚事,再恶毒难听些的,会说他们是心虚了,楚璇真和江淮有个什么,才不惜以此策来平息谣言。 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这些言论带歪,到时候再想清理这些碎嘴舌头就难了。 楚玥也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敢这么闹。 萧逸不是楚璇,遇事比她能狠下心,这么个小丫头,哪怕一肚子鬼胎,到他跟前还是了些,真当这么撒泼无赖他就拿她没办法了? 他浮上一抹冷笑,冲高显仁道:“你去,召江淮来见朕。” 萧逸本来不想走这一步,男婚女嫁是好事,哪怕他平里再瞧不上楚玥,可她到底是楚璇的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这个当姐夫的没有跟她过不去的道理,更何况她嫁的还是江淮,是他义兄唯一的儿子。 可再多的亲缘攀扯也经不住这么糟蹋。 他都不敢把自己放在楚璇的角度上去想,只要稍微想象他是楚璇,就觉一股刮骨剥皮的凉意在体内蔓延,凉到透心。 萧逸的心揪了一下,他这么个血冷心狠的人都觉得凉到难受,楚璇那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是怎么扛下来的? 楚璇扒着屏风的竹棱听到这会儿,默默地松开手,转身回去。内殿轩窗半开,外面飞花落雪,美不胜收,她赏着美景,听着外头进进出出的声音,知道江淮来了又走了,殿宇重归于静,心里才逐渐安宁下来。 贵妃与皇后是不一样的,哪怕只有一步之遥,可这一步之间便是天地之别。 贵妃是妾,妾的意思就是每年祭庙飨拜谒宗庙,她永远都没有资格站在萧逸身边。她唯一的作用便是陪寝与传宗,古书说的‘女子大德,相夫佐君’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若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僭越。 哪怕萧逸再她,宗法祖制森严,她在这样的位置上,一生的调子都被定好了。 她从来没有从别人那里夺过什么,她所付出的也从来没有要过偿还,可走到了今天,她就是想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要做她所之人的,她要为自己活。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