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忙回头看去,倏然一惊,萧逸约的人竟然是……江淮! 多不见,江淮依旧一派风光霁月的翩翩公子模样,深蓝锦衫,封襟绣一株别致的墨兰,缓缓而来,宛如一幅风韵飘逸的丹青。 她惊愕地盯着江淮看了半天,直到萧逸沉下嗓子咳嗽了一声,才讪讪地把视线收回来。 江淮显然也没有料到萧逸会带着楚璇一块儿来,向他躬身施过礼,视线在楚璇身上凝了凝,才落座。 三人对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沉滞,自然用作寒暄的废话也不多,萧逸很快便切入了正题。 “你这些子替梁王往礼部安了两个人,虽不是要职,但是掌管太庙宗祭,你们想干什么啊?把心思又用在萧家的列祖列宗身上了?” 萧逸的话悠悠缓缓,语调轻扬,依楚璇听来,不像是动了怒来找江淮算账的。 江淮瞧上去很是镇定,平波无澜地看向萧逸:“若陛下觉得臣行为欠妥,那处置臣便是。若是为了这事特意微服至此,那臣真是要惶恐了。” 这话听上去恭敬,实则充了挑衅。 楚璇像看热闹大戏一样,目光莹亮地看向萧逸,等着他更彩的应对。 萧逸冷眸瞥了她一眼,道:“你回京的时已经不短了,在朝中任职已有好几个月,偶尔也会听人提起徐慕吧,你就全信了梁王的说辞,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楚璇睁大了眼,是惊讶,萧逸今天竟是来摊牌的吗? 江淮脸上的表情与她一般无二,惊愕瞠目许久,才是讥诮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臣的身份了。” 萧逸给他斟了一杯热茶,悠然道:“梁王叔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父亲当年是他派到朕身边的细作,被朕发现,指使常景害死了他?” 江淮神冷硬:“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不是! 本来在看戏的楚璇猛地抻出脑袋,刚想替萧逸辩解,却又被萧逸狠剜了一眼,她忿忿地又把脑袋缩回来。 “安郎。”萧逸放缓了语调,唤出江淮的表字,语气随意,像是在唤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 他道:“当年朕登基时才只有四岁,梁王叔拥兵围,是徐慕率军杀进了太极,是他亲手把朕抱进了宣室殿,抱上了龙椅。若他是梁王细作,若朕当真难容他,那么今,坐在这龙椅上的人就不是朕,所有的事都会不同。” 他说到最后,竟将视线落到了楚璇的身上,聊有深意道:“有些人的境遇也会不同。” 楚璇心里一动,生出些微妙的觉。 还未等她细想,耳边传来江淮疏离寡凉的声音:“当年的恩怨臣知之甚少,只有一件事臣知道,父亲死后,梁王力求严审,是陛下和侯恒苑将此事摁下。父亲死无全尸,您却连一个公审都不愿意给他,如今您说你们是忠臣贤君,情义甚笃,若您是臣,您会相信吗?” 萧逸道:“那是梁王叔把事情栽赃到了常景的身上,他们同为辅臣,若是眼睁睁看着梁王叔斗倒了常景,那么朕便会失去一个牵制梁王叔的人,为了大局,当年是不得已为之。” 江淮缄默下来,眼中冷光凌然,显然不信。 萧逸闭了闭眼,耐心道:“安郎,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该知道君子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不信的事朕也不强迫你信,只是你如今身在朝堂,行事便利,可以去查,可以多听,凡是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痕迹,不可能有人可以颠倒黑白一辈子。” “只是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最好不要贸然站队,保护好自己。还有……”他的神情陡然变得严厉冷冽:“你帮着梁王往礼部几个人事小,可要是你手上沾了不该沾的血,做了损害社稷的事,就算你是徐慕的儿子,朕也不会留情。” 江淮面容紧绷,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沉默了片刻,起身要告辞。只是他揖礼过后却没走,怔怔地看着楚璇,边提起一抹邈远清淡的笑:“楚伯伯曾经告诉过我,他与我爹是结义兄弟,他们曾经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的。我先出生,他们约定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娶楚伯伯的女儿为。” 他凝睇着楚璇,眼底透出温润的光:“这是个秘密,我答应了楚伯伯谁也不说,包括梁王。” 语罢,他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璇愣怔了许久,回忆着他的话,只觉有一座深埋已久的冰山自水面缓缓出真容,带着被尘封的真相。 她要再往深处挖,却觉手背一热,萧逸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别费脑子了,今天带你出来就是要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剑眉轻扬,看向天边似血灿烂的斜,道:“走吧,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马车一路疾驰,大约半个时辰才停,楚璇挑帘一看,竟是长安城门。 快到关门落钥的时辰,城门前人烟稀疏,因此显得那辆黑鬃锦蓬马车格外显眼。 楚晏正在城门前递送文牒,楚玥搀扶着云蘅郡主站在马车边等候,她们的大哥楚瑾在帮着小厮整理马嚼子。 楚璇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今天回南的。 望着父亲略微佝偻的背影,她眼睛发涩,想挑开帘子下去,却被萧逸握住手腕拉了回来。 他朝着楚璇轻轻摇了摇头。 “附近有梁王的探子,能带你来看看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你就在马车里看,帘子不要挑得太高,我跟你父亲说过了,他知道你会来。” 楚璇回过头去,见父亲已递了文牒回到马车边,单手搀着自己的女上马车,身子却偏斜着,视线不着痕迹地左右环顾。 看到他们在的马车,游移的视线骤然停住。 因为隔得有些远,楚璇看不清父亲的神情,只能勉强看见他朝这边张望,夕在西,投落到地上颀长的身影,有鸿雁低飞而过,没入暮红河里。 在这短短的遥隔对视里,楚璇终于明白了过去十八年都未曾能明白的事。 她只知道自己远离亲人,心中暗藏孤寂凄凉,今才知,父亲心中的凄凉未必会比她浅,甚至于他而言,还多了难以言说的愧疚。 尘光缓慢逝,站在远处的父亲悄悄朝她摆了摆手,她看不清父亲的神情,但她直觉,父亲应该在对她笑,弯弯笑眼里应当含着泪花,因为他回头时躲避着周围的探子,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扬起一骑黄沙,楚璇坐回绣垫上,听萧逸道:“南就在宛州境内,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梁王无路可走,最终只能派你父亲去宛州替他征兵。” 楚璇泪眼离地看向他,因为心里早有了猜测,所以并无太多意外。 “宛州是梁王的巢本营,他经营数年的钱粮人脉大多安置在那里,他有心要在宛州征召练亲兵,为他后的谋反做准备。而为了帝位稳固,他派去宛州的人只能是我的人。” “璇儿,你以为开局是御史台抓住了你父亲的错漏,死命弹劾他,直至把他送进了诏狱,其实那只不过是我们谋划好的一场戏。” “目的有三。其一楚晏只有失去官位成为白丁,才能成为梁王眼中不引人注意而又能做事的入宛人选;其二他一直是梁王府抵御外部风雨的一张盾牌,只有移开他这张盾牌,把大理寺卿还给梁王的亲儿孙,才能挑动他们争夺内斗,让他们自内部而分裂;其三我指使老师和常景对付楚晏,可以消除梁王长久以来对他的怀疑。” 楚璇心里一动:“那我为了救父亲而给你下毒……” 萧逸微微一笑:“平心而论,萧鸢说的对。你这一招简直如神来之笔,妙极了。那时梁王按兵不动,一来是为了试探我,二来也是在试探你。若说我对付楚晏而使梁王对其消除了一小半的疑心,你这不要命的救父之举足让他消除剩下的大半。想骗过这老狐狸,唯有虚实结合,你是真不知道,所以不管他怎么试探你,从你这里也得不出真相。” 他摇摇头:“只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做,着实被你给吓着了。还有……”萧逸略显怅惘:“我那时的伤心也是真的,因为发现,你果真是不怎么在意我的。” 楚璇抬眸看他,握住他的手,轻轻道:“那时我心里其实很怕,怕你真得会吃有毒的糕点,所以下在了榛子糕里,又准备了兔子。” 若不是这样,还没有那么容易被校事府查出来。 萧逸心情略好了些,将她拢入怀中,追忆道:“我四岁那年,父皇驾崩。梁王叔为阻止我顺利登基,派人围了太极,把我挡在了外。是你父亲探出康华门守卫薄弱,暗中递信给了徐慕,徐慕才抱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杀进宣室殿,把我送到了龙椅上。” “也就是因为此,让梁王对你父亲产生了怀疑,他为了试探你父亲的忠心,提出要把刚出生的你接入王府亲自抚养。” “璇儿,我那时才四岁,本不知道,顺利登基的背后,有一个女孩的命运因我而彻底被改变。你总说我对你太好,可你不知道,比起我欠你的,我对你的好实在不值一提。” 楚璇在他的怀里仰头,浅瞳水润,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萧逸与她心有灵犀,无奈挑:“我曾经想过要告诉你真相的,可你自幼在梁王身边长大,被他教唆蛊惑得太深,对我敌意太深,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因楚晏之所以能安稳潜伏在梁王身边,实在是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 他喟叹道:“我不光亏欠了你,还亏欠了江淮,徐慕当年本不是死在萧鸢的手里,也不是如外界所言死在落马道。”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心理篇。 璇璇:嘤嘤,小舅舅,你真是太亏了。 狗皇帝:这丫头又唱得哪出啊?又想算计我! 璇璇:你要是娶别人,肯定会对你死心塌地。 狗皇帝:卧槽,她该不会是想分手吧! 璇璇:我都想起来你从前对我的好了,嘤嘤,我好你。 狗皇帝:[手动狗头]朕也你,只要你别再企图吓得朕英年早驾崩,朕会更你的。 第41章 “当年萧鸢命其手下假扮邵守军在落马道设伏,而你父亲当时也在邵,其实这谋已经被你父亲提前得知了。他知道后火速通知了徐慕,让他不要走落马道。” 楚璇的心跳不由加快,似乎眼前黄沙遍野,遮云蔽,回到了那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战场。 “可是徐慕不肯。他担心自己突然改道会引发梁王和萧鸢的怀疑,毕竟那时萧鸢计划缜密,知道的人很少。当年奇袭康华门已经让梁王对你父亲起了疑心,若是这一次再让他们察觉到计划被,你父亲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萧逸眼中有浓重的伤悒沉落,声音亦如染了烟沙:“所以,徐慕决定要冒险带兵走一趟落马道。” 马车辘辘驶入东城,离宵还有半个时辰,耳边喧嚣渐息,马车里安静至极。 楚璇觉到萧逸握住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是飘浮的:“他早有准备,落马道惊险奇峻,但徐慕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虽然看着无比艰险,但他还是顺利通过了落马道。” 楚璇禀息看着萧逸,见他微顿了顿,眼中漫过伤慨:“他活着走过了落马道,死在了离落马道五里外的丰邑台。” “为什么?”楚璇轻声问:“他是在落马道受了伤吗?” 萧逸沉默片刻,道:“当年还是你父亲顺着山道一路找下去,在丰邑台找到了他的尸体,比传闻中的好一些,不是死无全尸,是被人一剑毙命。” “剑?”楚璇诧异,在她听过的各个版本里,都是徐慕曾在落马道九死一生,就算事实是他侥幸逃了出去,那也可能是被落石砸伤,怎么可能是死于剑伤? 萧逸道:“后来楚晏查证过,萧鸢一直在落马道没有离开过,他为了向梁王邀功,在没有找到徐慕尸体的情形下,捡了些尸块回去,对外谎称徐慕死无全尸。” 楚璇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萧鸢自始至终都那么笃信父亲不是萧逸安在梁王身边的细作,他经历过落马道那一战,心里认定了父亲若是细作,必定会提前向徐慕发出讯号,而徐慕也不会走那条道。 也这就是为什么徐慕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要自涉险境,他是用命在换父亲能安稳潜伏在梁王身边。 她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无数次萧逸在面对她时总是言又止,怀难挣扎的模样。 他想对她坦诚以待,可是又不敢冒这个险,他害怕因为儿女情长而使父亲暴,若是这样,那他的义兄就白死了。 楚璇紧抱住萧逸的胳膊,努力驱散那些使心发颤的浓烈情绪,顺着萧逸方才的思路,轻声道:“若是这样,那徐统领不是萧鸢杀的,杀他的另有其人,你可查出来了?” 萧逸缓缓摇头。 “那时梁王不在邵,而萧鸢设此局也是瞒着他的,他不可能未卜先知派人守在丰邑台等着截杀徐慕。我派校事府追查此事多年,几乎可以肯定徐慕的死跟梁王无关。而这也说明,我们的敌人除了摆在明面上的,还有一个藏在暗处,藏在萧鸢的身后,甚至是藏在梁王的身后。” 这一次楚璇福至心灵,反应极快:“宛州。” 萧逸赞赏似得淡淡一笑:“聪明。梁王积蓄在宛州的财力物力已超出了正常该有的水准,我让楚晏入宛,不光是为了掌控他所招募起来的私军,更是为了更深地去探听梁王身后人的虚实。若这样一个人真得存在,那他很有可能在不停地为梁王府的版图扩张而提供钱粮,甚至一直在为梁王出谋划策。” 楚璇敛眉思索了一番,陡然想起萧鸢曾经说过的话:“萧鸢说……胥朝新登位的胥王与梁王私甚好,是他为梁王招募私军提供钱粮。” 萧逸道:“我早就派人查过这个胥王秦怀仲,他在登位前曾是胥朝槐林南院一品军侯,血统纯正但实力不足,自登位以来胥朝的朝政便把持在丞相秦攸的手里,他自身尚且难保,不可能顾得上梁王。萧鸢跟你说是他,不是在胡扯就是连他也不知道这个背后人到底是谁。” 楚璇皱着眉思考良久,道:“可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徐统领?既然他一直躲在梁王背后,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从暗处走出来?” 此问一落,马车骤然而停,楚璇掀开帘子一看,外面暮四合,罩着琼台瑶阁,黛山芙蕖。 他们已经回了。 明明萧逸口口声声要带她出去玩,到头来却又给她灌了这么多沉重的秘密。又不知为何,楚璇消化了真相之后却不觉得沉重了,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她的夫君和父亲其实从来都是一个阵营的,这真是一件好的不能再好的事。 自从她与萧逸心以来,就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萧逸把她爹捅死了,就是她爹把萧逸一巴掌拍死了,那滋味真是……谁经历谁知道。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