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竟还有人担心胥朝使臣死在长安会使两国再起干戈,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儿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蝎,生怕连累了自己,如今秦莺莺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会波及丞相府的风澜之前,没准秦攸还在心里庆幸呢。 到秦莺莺死后,萧逸才看明白这表面放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子。 他想起秦莺莺堂堂三尺男儿身,多年来男扮女装去执掌宗府,也是为了他那当丞相的父亲而效力,可一旦身死,就像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竟被如此潦草无情地对待。 萧逸看得心冷,直接将胥朝来丧的人全赶了回去,给秦莺莺在皇陵边选了块幽静之地,将他安葬于此。 初冬寒风凛冽,吹动坟前素幡猎猎飞舞,天灰蒙蒙的,沉雨。 萧逸轻抚了抚墓碑上凹凿的字,角竟轻翘了翘,伤戚很淡,眼睛里闪动着莹润的光,好像他的好友并未死,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话。 “朕知道你生前热闹,这地方虽然安静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后,若是子孙孝顺,每年的祭祀飨荐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这么近,到时候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树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落单的大雁低低飞过,沙砾在风中回旋,有细小稀疏的雨滴落下来。 高显仁忙上前来给萧逸撑伞,“陛下,看样子是有大雨,咱们快些回吧。” 萧逸点了点头,又看向墓碑,轻悠笑道:“你这人活着也未见干过多少好事,死后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难得了。” 他笑意微敛,抬头看向苍渺的无垠天幕,云正在聚敛,天垂暗,看样子是场大雨。 萧逸叹道:“朕自作主张没让你爹的人把你带回胥朝,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能也只有朕能来看看你。你大约会孤单些,不过不用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过,到时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话音刚落,身侧的高显仁就咳嗽了声,他低声音道:“陛下,您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是天子,万寿无疆。” 萧逸笑了笑:“万寿无疆?若是天子都能万寿无疆,那朕何至于四岁就没了爹?若是朕的爹还活着,打死朕也不继承他的皇位,靠着祖荫当个逍遥自在的藩王,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那子得多美。” 高显仁万分怜惜心疼地看着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这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萧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御辇走,走了半路,他挽着袖子道:“今天御医去昭殿给皇后诊脉,这会子也该有消息了,怎么里还没人来报?” 高显仁才反应过来,纳闷:“是呀,那帮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这么怠慢……” 疾风自身侧过,萧逸俊眉一皱,加快了脚步。 楚璇这一胎五个月了,随着显怀,反应也渐大了起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膳食沾一点就,有时连沾都沾不得,闻着味儿就要吐。 昨天萧逸磨干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结果临入寝时扶着栏全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苍白如纸,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 诊脉的消息迟迟不送来,昭殿和太医院的人肯定没这胆子,八成是楚璇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莺莺下葬,不想让他多心。 一回萧逸连件衣裳都没换,直奔昭殿。果不其然,诊脉的御医还没走,正在偏殿的廊芜下躲着雨,候着圣驾。 皇后不让他们把诊脉的结果呈给陛下,固然是一片体贴好心,可事关皇嗣,关乎他们的身家命,哪个敢真藏着掖着? 萧逸一问,他们就忙不迭全说了。 “娘娘身体底子太弱,这孩子月份一大带着自然艰难。娘娘如今已呈气血两亏之状,得提前熏艾,纵然这样,恐怕……” 萧逸眼睫一颤,问:“恐怕什么?” 御医深躬了身,叹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产了,至多七|八个月这孩子就得出来,而且……”他抬头偷觑萧逸的脸,低声道:“多半会难产。” 萧逸的身体晃了晃,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惧骤然被唤醒,仿有一股凉气在他身体里窜。他强力下去,凝目看着御医,低声道:“若是现在不要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后会不会有危险?” 御医悚然一惊,仓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强行打掉这……皇后的身子本受不住。” 萧逸闭了闭眼,深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必须得生,但不到足月,会早产,不光会早产,还会难产?” 御医点头。 萧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用尽全力给皇后保胎,给她调理身体,你们帮她把这一关过去,朕保你们门荣华,三代勋禄。不然……你们自己掂量吧。” 御医吓得一哆嗦,忙跪地扣头,颤颤巍巍地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应下。 萧逸在廊芜下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气息与表情都恢复正常,才进殿去见楚璇。 楚璇已吐了好半天,画月抚着她的背,霜月递着茶,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漱过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脸惨白,额上汗渍涔涔,闭着眼睛,紧皱着眉,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萧逸悄悄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紧皱的眉,楚璇立刻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萧逸穿得还是出门时的衣衫,又听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张的脚步声,料到他还是去问御医了,轻提了角,虚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娶个健壮些的子。” 萧逸也想像她一样,忧愁藏心间,不要出来,不要把气氛得愁云惨淡,想笑,可角却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挤出了一个颇为古怪的表情,他终于作罢,握着楚璇冰凉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别人,这一关还是得过。谁家里的郎中能赶得上御医?谁家里的药能赶得上里的药?所以啊,上天对你这小丫头好,把你送给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我想保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安心休养,老实喝药,没什么大问题。” 楚璇在心底幽幽叹息:你的父皇也是皇帝,可你还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而且你这个傻蛋,你让我放心就放心,你眼睛红什么,生怕我不知道你要哭了吗? 可她还是柔软乖顺地歪进了萧逸的怀里,顺着他的话道:“我从小就知道,我小舅舅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最有钱的人,你有最好看的话本,有最甜的糖,还对我最好。所以,我要牢牢地住你,你一辈子,绝不能便宜了别人。” 萧逸噗嗤一声笑了,“哪里有别人?你这个小妒妇。” 听他笑,楚璇就觉自己的心敞亮了许多,外面大雨兀自滂沱,电闪雷鸣,可她心底却渐渐光明媚了起来。 她在萧逸怀里挣扎着坐稳,摸了摸他的脸颊,眸光幽烁地看着窗外的雨幕,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每次我都觉得自己迈不过去了,可咬咬牙不还是过来了。我就觉得我命也硬的,跟你是绝配,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萧逸视线痴在她的脸上,凝望着他生命里最美、最勾动人心的一处光景,笃定且温柔道:“是,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楚璇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转了转,道:“那我现在喝点参汤,刚才喝的都吐干净了,我还得再喝点,唉,这参汤要是没味儿就好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会折腾人,这么刁钻……” 一碗参汤强灌下去,果然又吐了。 萧逸看着她仿佛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心底一阵阵绝望,可楚璇这没心没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怀里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摊口水。 天黑透了,殿内又了一拨灯盏,萧逸轻手轻脚地把楚璇从绣榻抱回上,去偏殿换了身衣裳。 换完了,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这样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侧殿的门被推开,萧逸心里沉闷,躁郁难忍,正想破口大骂,见高显仁躬身退到了门侧,太后披着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进来了。 萧逸那即将出口的骂声霎时梗在了嗓子眼。 太后手指灵活地解开领前系大氅的丝绦带,指间的翡翠碧戒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飞跃,闪动着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红团寿缎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着枝优昙花,袍裾还缀着珍珠,颗颗浑圆,随着脚步轻晃在丝履的绸面上,瞧着整个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风采照人,把落拓伤戚的萧逸衬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后高高站着,低头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动的萧逸,“我听说……那孩子不太好?” 萧逸懒得说话,也没看她,只歪了头搭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闷声道:“消息还灵通。” “不是……”太后忿忿道:“那小妖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还能干点什么?怀个孩子都怀不好……” 她见萧逸深埋着头,一副受打击、戚戚伤心的模样,大为心疼,放软了声音道:“没事,母后再给你找几个绝大美女,你从小身体就健壮,跟个小牛犊似的,人又绝顶聪明,种儿是顶尖的好,只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后本是当年闽南节度使上贡的贡女,出身乡野,家境贫寒,和她姐姐凭着好相貌才入选,及至后来充入内庭,抚育皇子再到当上太后更是有几分运气在里面的。 多年的闱生活,养尊处优,已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鄙俗陋磨得差不多干净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睥睨尘烟、优雅矜贵的模样,只有在自己儿子跟前,才会不经意地出原形,说些乡间的俗话。 她这么说了,萧逸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抱膝而坐,一动不动,跟个已经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后上次见他这模样还是徐慕死的时候,传令官把丧信传入闱,萧逸起先还不信,觉得是徐慕在诓他玩,直到连徐慕生前穿着的沾了血的铠甲翎盔都一并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十岁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御阶上一坐一整宿,动也不动,把太后吓得叫了御医来看,御医说没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过去了,萧逸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里成长飞速,早已不是当的稚弱孩童,也练就了一份喜怒不形于的本事,可没想,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那个孤弱无依,在深里艰难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后心里有些不安,摇了摇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回句话,别跟没听见似的。” 萧逸抬起头,目光空灵清澈地仰望向她,认真道:“萧家的宗族里这几年生出了几个漂亮聪颖的孩子,您都见过,您更喜哪个?” 太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干什么?” “您挑个顺眼的,乖的,养在跟前,万一……朕先把他过继到您膝下,再留份遗诏,朕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许多忠义之臣,他们定会依旨辅佐新君的。可能刚开始会有些艰难,可不会像朕小时候那么难,您还是太后,还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切都没变。”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人那么平静,那么冷静,说话那么有条理,可给她种觉,怎么好像跟……疯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逸脸上一派平风水清,自然地点头:“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得紧。我自个儿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认了,克父克母还克,连自己的义兄、朋友都克,您说克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我自个儿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是我亲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横亘在中间,这皇位他想要我就给他了,让这老东西也来试试这滋味,当我坐得多高兴吗?真是的……” 太后结结巴巴道:“不是……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哀家有点害怕。” 萧逸神情淡淡,“你怕什么?你是太后,谁又能拿你怎么着?不光不会把你怎么着,他们还得巴结你,贡着你,因都不是正统正的天子血脉,谁想坐这个位子都得先求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自哪儿来,还不是从你这个太后这儿来吗?” 太后终于在如风怒卷的慌里找到了一丝丝理智,她冷眸盯着萧逸,道:“照你这意思,哀家这么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费了呗?你小时候哀家生怕让人把你给害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殚竭虑都喂狗了呗?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还得把从前受过的惊吓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还不一定有你聪明,比你有指望。” 她扶了扶鬓侧的金凤珊瑚珠钗,反倒冷静了,甚是平淡道:“那咱们还废话什么,都别活了,咱们就盯着楚璇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子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要是……要是个没福的,你干脆让工部在陵寝里修三个坑,咱们一人一个,将来到了地底下咱们再接着互相折磨,跟在间的子一样过。” 萧逸又把头埋在膝间,不说话了。 太后看他那副恹恹的样子,越看越来气,上前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耳刮子,怒道:“你还想在这里坐多久?楚璇可跟徐慕不一样,当年你这样时徐慕都凉透了,如今楚璇可还热乎着呢。你当女人难产只跟身体底子有关?情绪也占了大头。那小妖一肚子心眼,她能看不出来你快撑不住了?” 萧逸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鄙夷且嫌弃道:“哀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你这么的,打明儿起让楚璇来陪我,我给她治一治这娇贵的病。” 萧逸忙道:“她都这样了,您还想着要欺负她?” 太后当即挥手朝着他脑门又是一耳刮子,怒道:“你懂个!你生过孩子?就照哀家说的办,明儿要是见不着人,哀家就到昭殿来请,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威风赫赫地揽起臂袖,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名其妙又挨了两巴掌的萧逸盯着殿门半天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殿门前已空空,太后的辇轿早没影了。 可萧逸还是不甘心,朝着席天慕地的雨帘充控诉、声嘶力竭地喊:“那您也没生过孩子啊!” 被太后这么一闹腾,萧逸反倒好像是小鬼还了魂,来了神,也恢复了力气,劝着楚璇白天去祈康殿里坐一坐,因前朝事多,他在白天时实在顾不上她。 当然,他也没完全就信了太后,还是怕楚璇会受委屈,让高显仁跟着,嘱咐他一有不对劲就遣人来报信。 楚璇自打四年前入,就对祈康殿在心里落了影,见着太后更是心里发憷,怯怯糯糯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太后这会儿倒没为难她,只是领着她顺着御苑转了一圈,如今已是冬季,又刚下过雨,天冷路滑,小径泥泞,人们生怕楚璇会有个差池,忙不迭地把御苑里外的路清扫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放楚璇来走。 其实她不愿意活动的。 这孩子月份大了,她带着很吃力,每天就想窝在殿里打盹儿,萧逸倒是得空想带她出来走走,可被她一通撒娇喊累,他心软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 如今换成太后,楚璇自然不敢说个‘不’字,更不敢对着她撒娇喊累,只得强撑跟着她。 百花尽敛的时节,举目望去一片荒芜,唯有松柏蓊郁常青,枝叶沥沥的滴着水,是昨夜残存的雨。 太后领着楚璇转了一圈,开恩准许她在石亭歇一歇,见她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没忍住,道:“你以为哀家是在折腾你?要不是为了思弈那狗崽子,哀家才不愿意受这份累呢。” 随侍在侧的人们听太后管皇帝叫狗崽子,各个一派恭敬地垂眉敛目,把头几乎低进了衣领里偷笑。 楚璇依旧紧张,笑不出来,只柔柔弱弱、甚是无辜地看着太后。 太后接着说:“哀家这些年研究了许多关于女子生产的书,这官门里的贵妇都觉得该深闭宅门养着,让侍女端茶倒水,恨不得把生在上。其实不然,出来吹吹风,走走路没坏处,你瞧那乡间农妇,怀了孕照样干农活,还有把孩子生在地里的,人家照样一个接一个地生,没听说谁亏了气血、伤了底子的。” “还有啊……那些燕窝鱼翅老参吃点就行了,别一个劲儿地灌。你这么个小身板,不住这么补。你今早喝过参汤了,等午膳就让他们把补汤撤了,上些新鲜瓜果菜蔬,你胃口不好,就别过油放佐料了,直接清水煮,吃完了睡半个时辰,哀家领着你再去磬歌台逛一逛。” 楚璇深觉她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但又不免疑惑:“您研究女子生产的书做什么?” 这话一问,太后的脸陡然黯了下去。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