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看得出神,恍惚间倏然觉得这些招数很眼。 她凝神仔细观察,越看越觉得,自己定是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是眼跟前,应当有些年岁,大概是在自己进之前。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含着疑惑看完,班主得了厚赏上前谢恩,大约从人那里听说了楚璇的出身,颇为殷切道:“从前我们杂耍班里也有人会这一套胥朝功夫,在西市表演过一阵,云麾将军就很看,曾有一天把那人叫去,给他来来回回表演了十几遍,还让他停顿,放慢动作地表演,好像要从中辨认什么似的。” 楚璇心里一动,问:“萧雁迟?” 班主摇头,道:“是从前的云麾将军。” 仿佛有什么触动了楚璇心里深埋的一弦,她没由来的心慌,颤声问:“萧鸢?” 班主恭顺地笑着点头,道:“小的可不敢直呼将军名讳。” 楚璇只觉天地旋转了一圈,残损破旧的归位,明明天依旧湛蓝无云,地面依旧平稳,可有什么在这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 她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了。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作者有话要说: 萧富贵明天就出生了,大家不要担心哈。 第56章 楚璇从来都觉得,萧鸢这个人,生前狷狂蛮横,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可他不傻。 他跟萧庭寒之绝不一样,后者完全是靠祖荫在浑噩度,而萧鸢,却是靠着自己一刀一剑拼下的军功爬上来的。 这样一个人,纵然嚣张且好,可骨子里还是存着谋略智勇的,且如今看起来,这份谋略智勇比楚璇所能想到的还要深,还要出。 其实楚璇最早知道梁王和胥朝的关系便是自萧鸢的口中,当时她还疑虑过,萧鸢不是这么盛不住事的人,为什么冷不丁地要跟她说这些? 原来她一直都会错了意,萧鸢临死前的那场会面,她以为是他对自己心不减,又因官司被困在府中,百无聊赖之下才引她去书房磨磨嘴皮子。 可本不是。 她眼见对方眯眯盯着她,所回忆追溯的往事又全是围绕着她的身世命运,便以为那天的主角是她。 却没有料到,敲锣打鼓、热闹非凡的戏台之下,还藏着一出更隐秘、更烈的暗戏,那两个人当着她的面儿唱了一出完整的戏。 原来所谓虚无影踪、不可捉摸的别夏后人、幕后黑手,早在一年前就被萧鸢识破了,只是因缘巧合之下让萧逸提前动手把萧鸢杀了,萧鸢一死,这个差点在当时就要浮出水面的幕后黑手又沉沉地落回水里,被他躲过了一劫。 不过话说回来,凭着幕后黑手这份藏头藏尾的劲儿,就算萧逸不杀萧鸢,他也不会任由萧鸢继续活,毕竟他向来是手段狠戾,刀起血落的人,也是为求把自己的身份藏严实而不惜任何代价的人。 手段狠戾,杀人不眨眼…… 楚璇那畅通彻的思绪骤然滞住,像是汩汩清水淌入了淤泥里,被阻碍了前路,寸步难行。 磬歌台前的红梅嫣然而绽,枝桠斜逸,花缀枝,灿烈烈的一树,映着皎洁新雪,更有冷馥伴风袭来,在澄净晴光下,是一幅静美幽谧的画卷。 可看得久了,那静置的梅花与落雪却开始跳动,尾翼拖曳着光,飞旋幽徊,光束纵横织,炫然刺目,把周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来。 可能她真得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看清楚过。 太后兴头正浓,打赏了杂耍班的班主,又兴致地要来跟楚璇商量再上点什么花头,却见楚璇虚弱地偎在团绣垫上,脸发白,目光涣散,一只手颤颤地抚住凸起的腹部,额间冷汗直,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破碎痛苦的呻|。 太后仓惶一惊,忙伸手扶住她那如冬风中落叶、摇摇坠的身体,叫道:“你怎么了?你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楚璇疼得浑身发抖,轻颔了颔首,手浸在冷汗里,冰冰凉凉,仿若无的藤攀上太后的胳膊,用尽了全力,艰难道:“思弈……” 太后懵了一阵,回过些神,忙道:“对对对,快去请陛下,快去……还有,御医,叫御医……不对,御医都在昭殿里,来人,把皇后抬回去,快!” 昭殿殿门大敞,女们端着热水快步进进出出,一阵寒风过,吹落积在檐间的细雪,簌簌而坠,落到地砖上,融化成一团水渍,滑凉无比,女端着盆血水从那儿过,脚底打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勉强站稳,抬头看了眼石阶,忙躬身跪下,萧逸疾步而过,把身后的内侍甩出去老远,缕金衲珠的龙袍缎角从微染意的地砖上飞速滑过,随即飘出来皇帝陛下清凉的嗓音。 “别跪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进了殿门,拂开绣帷,因窗关得严实,血腥味儿散不去,浓郁的面扑来。 太后惶然上来,带着哭腔道:“思弈,她怎么连点动静都没有啊?她……会不会死啊?” 这一锅热粥似的象,那苍白孱弱的孕妇,还有守在绣帷外的御医和喊“用力”的稳婆……所有织成了一幅她再悉不过的图景。 已经二十多年了,旧的悲剧仿佛带着血腥味儿又回来了,轻而易举地勾出她藏在记忆深处最刻骨铭心的恐惧。 萧逸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阔步上看,掀开紧拢的青纱帐。 前围了四五个稳婆,有在头看护着楚璇的,有在尾掀被子的,各个大汗淋漓,一见萧逸进来,忙要施礼,萧逸皱眉扫了她们一眼,“都这个时候,就别多礼了。” 各人又忙回归各位。 萧逸坐在边,握住了楚璇的手,冰凉入骨,滑腻似雪,他忙把她的手合在自己两掌之间,要给她暖和过来。 楚璇像是洗过一把脸,汗水顺着脖颈漉漉的往下淌,把脂粉青黛都给洗干净了,只出一张素寡的小脸儿,虚弱地看向萧逸。 萧逸努力想要自己看上去足够冷静,足够沉稳,让楚璇见着他能安心,可饶是这样,说出口的话还是隐隐发颤,“璇儿,你疼吗?” 楚璇气息绵弱,话音仿佛一缕清风,轻飘飘的,“疼。” “那你怎么不出声?喊出来就没这么疼了。” 她摇头,“我的力气快用完了,要是都用来喊,就生不出这个孩子了。” 萧逸紧捂着她的手,眼睛红了,强忍着不落泪,略微哽咽道:“我错了,我不该着你生孩子,我把一切都想得太轻巧了,璇儿……求你了,你一定要撑住了,不能……不能抛下我,我自己活不下去的,这人世太艰难了,我其实很害怕……” 楚璇随着稳婆的叫喊而憋气用力,听着他的话,隔着汗珠儿看向他,轻勾了勾角,出一抹清浅却温柔的笑,“你这个傻瓜。” 她疼得脸苍白如纸,虚弱得好像触手即化的素雪,可偏偏在这一瞬间,给萧逸一种极刚强的觉,紊的呼,气息绵薄的话,丝毫改变不了她身上那种如广袤山河般足以纳四海的温和坚韧。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两人好像完全调了个,他成了那个需要被保护、被安的弱者,而楚璇才是那个掌控全局,成竹在,不退不让的人。 “头出来了,快了,娘娘再用力。”尾的稳婆惊喜喊道。 楚璇白的额间迸起几娟细的青筋,被汗水反复洗刷,她在吁吁的息间,轻声道:“思弈,不要害怕,我向你保证我这辈子最你,谁都不会排在你的前面,后面的路不管多难走,我都会陪你走下去,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我怎么舍得把你丢下……”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是婴儿清脆略有些虚弱的啼哭声。 稳婆叫道:“生出来了……是个小皇子。” 女们围了上去,呈温水给孩子擦身,递上早已备好的红绫襁褓,画月和霜月忙给楚璇掖好了被角,请御医进来给她把脉。 萧逸呆愣愣地坐着,由着眼前这些人奔走叫嚷,脑子一片空白,直到他母后进来,小心翼翼地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喜滋滋地抱到萧逸跟前,念叨:“瘦了点,小了点,才七个月,也苦了他了,御医给看过了,孩子一切都好,思弈,你能不能看出来他长得像谁啊……” 萧逸猛然回神,忙探身去看楚璇,筋疲力竭的楚璇已歪头昏睡了过去,小脸惨白,一绺秀发被汗濡紧贴在侧颊,显出些凌的秀气。 他长呼了口气,觉心头久的大石终于被挪开,转过身把孩子接过来,一见跟个老头似的浑身皲皱,霍得大叫:“这谁家孩子啊?怎么这么丑!” 孩子似能听懂,‘哇哇’大哭了起来。 太后忙把孩子抢回来,冷眸瞥了他一眼,“刚生出来都这样,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比他还丑呢。” 萧逸皱着眉,难以置信,却见太后紧搂着孩子踮脚瞧了瞧楚璇的脸,絮絮念叨:“小妖长成这个样,生出来的孩子应当不会丑吧……肯定不会,过些子长开了就好了。” 蜕下那层皲皱的皮,孩子果然长得又白又,眼线极长,额头又宽又鼓,瞧着就是个俊俏小郎君的胚子。 只是楚璇这一遭好像伤了元气,连续五天都昏昏沉沉地绵于榻,偶尔醒过来,看看孩子,便又睡了过去。 萧逸让御医来给她看过了,御医道并无大碍,只是因生产时失血太多、大气下陷,懒言少气、疲倦乏力都是正常的症状,不过既然孩子已经生出来,倒是已无命之忧,只要好好将养着就成。 益气生血的汤药水似得送进来,除了给大人,还有给孩子的。 这孩子是不足月降生,先天不足,长得也很瘦小,所幸脾肾都很健康,只要好好调理,不出几月就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 自打这孩子出生,萧逸每里除了上朝批奏折,就是在昭殿里抱孩子。 楚璇眠多清醒时少,萧逸也不在意,就一天到晚抱个孩子在她头坐着,每回楚璇醒过来,就只见这一大一小两人四只眼睛巴巴地看着她,表情极其神似,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被他们这么守着看着,楚璇觉到了巨大的思想力,睡够了五天就不再睡了。 殿里熏笼烧得极旺,又依照御医的嘱咐在前分置了四个炭盆,将屋子里烘得暖暖的,因而楚璇躺在上,只盖了一层薄被,穿着轻绡纱的寝衣,抬手接药碗时,纱袖便顺着胳膊滑下去堆叠在肘间,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 萧逸抱孩子在一边看,边看边想:这腕子实在是太细了,细到好像稍稍用力一掰,就能‘嘎嘣’断成两截。 他失败,真是太失败了,连自己的夫人都养不胖。 楚璇察觉到了萧逸那颇为古怪的眼神,把药碗放回画月手里的漆盘上,翻起胳膊看了看,疑道:“怎么了?” 萧逸甚是忧郁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丝哀求,“你多吃些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就说,膳房都能做出来。” 楚璇笑了,倚靠着粟玉枕,柔顺道:“好,以后我每顿吃三碗饭。” 萧逸知道她是在唬自己开心,她一顿连半碗饭都吃不了,甚至连点油星儿都不能沾,每天靠补汤在吊着,身体都虚透了。 他抱着孩子长吁短叹,怀中的麟儿似有应,闭着眼‘哇哇’哭了起来。 娘忙将孩子接过来,哄了一阵儿,鞠礼道:“小殿下该是饿了,奴婢这就抱他下去喂。” 萧逸点了点头。 殿中没了孩子‘咿咿呀呀’的软濡嗓音,显得安静至极。 萧逸终于盼来了楚璇能清醒地与他独处,内心悦然又慨,黏糊糊地上前抓住楚璇的手,喟然道:“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生孩子了,我们有这一个就够了,我已经立好了旨,明尚书台便会宣诏天下,立阿留为太子。” 楚璇线微弯,笑得嫣然恬静,并看不出太浓郁的惊或喜,只道:“那么宛州的事该怎么办?总不能这么一直僵持着。” 萧逸道:“自然是要打的,不过得寻一个好时机。” 楚璇的心骤然提了起来,问:“什么时候?” 萧逸漫然道:“当然是得等着你出了月子啊,这仗要是打起来,我又要忙得脚不沾地,没空陪你了,你这会儿正是虚弱的时候,我怎能让你独守空闺?” 楚璇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我在跟你说正经的。” 萧逸眉宇一扬,将她往自己怀里拽了拽,道:“我也在跟你说正经的。”他声音沉定,像是一切尽在掌控,缓缓道:“这一仗梁王赢不了,他的儿孙各怀鬼胎,各有算计,已将他弃至宛州,凭他手里那七万大军,再耗一个月,粮草短缺,兵将疲乏,会得他不得不开战。只要他一战,封世懿带去的五万北衙军便是平叛之师,此战结束,梁王将永无翻身之。” 楚璇神情极淡,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只说:“可你最大的敌人并不是梁王,你最终卯足了劲儿要对付的也不是他。” 萧逸握住楚璇的手一僵,见楚璇凝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最终要费大力气对付的,是留守长安的十万宛洛守军。” “你知道了?”萧逸惊诧,掩饰不住的慌,忙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多少?” 楚璇默了默,寡淡素净的脸上蕴出淡淡的笑意,目光微渺,追忆起往事,“记得我跟你说过,在我十三岁那年,盂兰盆节,萧鸢喝醉了闯进我的闺房想欺负我,是三……是萧……三舅舅救了我。” 她下意识想喊三舅舅,又觉得不妥,想要直呼其名,可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实在做不到对他不恭敬,最后还是妥协喊的三舅舅。 萧逸察觉出了她的挣扎痛苦,眉心微拧,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 “三舅舅把萧鸢踹了出去,把我救起。其实早从那个时候起,提示就已经出现了。他一个弱不风的书生,从未展过武艺,竟能轻易打败骁勇善战的云麾将军。我那时被吓坏了,又屈辱难当,差点投河自尽,所以本就没想过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这些事在她的心里早就过去了,如今回忆起也掀动不起或是委屈或是痛苦的任何情绪,只会想起当时有个人从天而降,在她深陷危险时,救她于水火,拯她于危难,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