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我喜雪,也喜出来玩。”谢忘之接着说,“今晚没人,我出来看雪,走一段夜路,也觉得很有趣。” “你在这里,觉得无趣?” “……不好这么说吧。”谢忘之老实地说,“我原来在尚食局,过的时间也不算短,悉了那边的东西,也有聊得来的朋友。我在这里就没有。” 她顿了顿,“殿下,可能您要觉得我没见识,或者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还是觉得,清思殿很好,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还是尚食局更适合我。” 李齐慎收拢手指,忍住开门的冲动:“无妨。你刚刚说,朋友?” “嗯。虽然我认识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和我同屋,有两个娘子,人都很好……”想到姚雨盼,谢忘之还是有点难受,但她不能让李齐慎听出来,含混地避过去,“还有……” “……还有?” “……还有个教坊的乐师。”谢忘之本来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和李齐慎提及,说出来都带了三分莫名的羞涩,但真的说出口,反倒轻松起来。 “你认识的人还多。”李齐慎心情复杂,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那你觉得他如何?” 谢忘之没想到李齐慎会兴趣,但总不能说“与你无关”,她犹豫片刻,把行灯放到一边,拢了拢披风和襦裙,背靠着门,缓缓坐下来。 有屋檐挡着,门前那一块是干净的石砖,李齐慎听到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猜测谢忘之是坐了下来。他心里微微一动,也背过身,贴着门缓缓坐下来,和谢忘之隔着一扇门相靠。 然后他听见谢忘之的声音,和先前开口时显而易见的紧张忐忑不同,这次女孩的语气相当轻松,隐约带着点笑意,像是叙述藏在心里的情思。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谢忘之说,“是我见过的,除了我阿兄以外,最好的人。” 第37章 情思 李齐慎心头一颤, 沉默片刻, 才极轻地“嗯”了一声:“你在清思殿,没有新认识的人?” “当然有。不过,‘认识的人’和‘朋友’总是不一样的。”谢忘之没发觉他的怪异之处, “清思殿的人很好, 但总有点疏离,我想我也不能一直在这儿……谈不上朋友吧。” “你想回尚食局?” 一个问题砸过来,谢忘之心说这也太直接了点, 斟酌着把问题抛回去:“那我能问问殿下,为什么让我在这里吗?” 这问题问得好,李齐慎当时也是一时上头, 乍听见崔适的话, 一股火烧起来,什么都顾不上。有些事他暂且做不到, 但他也绝不坐以待毙, 与其让谢忘之在外边跑, 随时会撞上什么危险,还不如干脆放在自己身边。 他和李琢期不一样。李琢期隐忍慈柔,克制得过分, 李齐慎做事却随心所, 不好真会疯起来, 李承儆在他面前总还要装一装慈父, 有些事儿干不出来。 然而个中缘由一个都不能说, 李齐慎心里苦, 憋了一会儿,想想采选应当差不多,那批人都是特意挑出来的,不至于再到尚食局捞人。 他想了想:“等三月初,你再回去。” “真的?!”谢忘之霎时兴奋起来,转念又觉得不能这样,清清嗓子,“……多谢殿下。” 李齐慎还能怎么办,只能忽略她显而易见的欣喜,轻轻地说:“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 “嗯。”李齐慎想好理由,“我暂且不能出去,所以想听听外边的事。” “哦……好。”谢忘之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想了一会儿,“殿下,您认识那个回纥质子吗?” “叙达尔?”李齐慎微微一怔,“你今天见着他了?” 谢忘之“嗯”了一声:“我去外边时,正巧看见他在喂猫……我没敢多说话,看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人。” “两个人,看着像是双生子?” “殿下怎么知道?” 李齐慎极轻地嗤了一声,开口却很平静,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是兰陵萧氏的人,不必在意。不过子不太好,还是避开为好。” “……哦。”谢忘之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点点头,低声说,“那没有别的了。” “好。”李齐慎应声,“那听我说?” 谢忘之连忙应声,心底却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攥紧袖口:“我听着。” 李齐慎微微一笑:“你看过什么传奇?” 谢忘之万万想不到他会挑这个话题,绷紧的心弦骤然松下来,居然也笑了一下。她其实不太擅长和人打道,但提及传奇,能说的话反倒多起来,背靠着门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双方能说的话多起来,李齐慎嗓子不舒服,说的话少,偶尔开口也很克制。更多时候是谢忘之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但她很开心,分明是初次和少年隔门谈,开口时却像是经年的旧友。 四面寂静,女孩背靠着门,仰头看着漫天飞雪,身旁的行灯兀自燃烧。门里的少年也背靠着门,漆黑的发梢在地上盘曲,殿里点的灯烧出暖黄的光,透过门窗映出去。 细雪渐停,靛蓝的天幕上居然隐约亮起了几点星辰。 “……后来娶了龙女的书生就做了神仙,还把丹药赠给以前的好友,然后那个好友也不知踪影。”谢忘之轻轻地给传奇收了个尾,“就这样。” “果然是仙人赠丹。”这故事美,李齐慎却没什么触动,不咸不淡地应声。 谢忘之呼出一口气,借着行灯的光看院子:“……呀,雪停了。我该回去了。” “好。” “那我先走了,殿下也休息吧,注意身子,风寒再重就不好了。”谢忘之提着行灯起身,拍拍披风。 “嗯。”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谢忘之还是笑了一下,好像站在那少年面前。外边冷,她却觉得眼下那一块微微发热,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没必要的话:“殿下,外边的雪积得很厚。” “我知道。”李齐慎其实没懂,“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倘若您没有风寒,这时候能出来看看雪就好了。”谢忘之说,“雪刚停,等到明早再看,就不一样了。” “是。” 李齐慎说话一直清清淡淡,谢忘之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何况夜深,在外边站着实在不好。她知道该走,却好像又有点舍不得:“……殿下?” “怎么?” “……啊,我今儿做了碗银耳羹,托人送过来的。”谢忘之攥紧行灯的长柄,指腹得都有点疼,她却没觉,兀自低头,睫轻轻颤着,低声问,“殿下觉得……如何?” 喉咙里甜腻的觉霎时反上来,李齐慎强下去,咳了一声,昧着良心:“……还不错,我喜。” “喜就好。”谢忘之忽然又喜起来,不自觉地靠近门,像献宝一样,“我还会做别的甜汤。既然殿下喜,那我再给殿下做。” 李齐慎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若是真天天喝,就凭那多加的糖,早晚要送他去见祖宗。 但他不好拒绝,沉默片刻,认命:“多谢。” “……嗯。”谢忘之哪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抚过行灯,轻声说,“那我走啦。今晚叨扰殿下。” “无妨。” 谢忘之再应了一声,拢紧披风,稍稍提起裙摆,踩着铺在地上的雪原路返回。 李齐慎靠着门听了一会儿,确定外边没声了才起身,忽然推开门。 夜里的冷风猛地涌入屋里,吹散了银丝炭烧出的果木香,反倒有种神清气的觉。李齐慎站在门口,看着天幕上稀疏的星辰,砖石地上铺着积雪,白亮如同银霜。 “是啊。”被风吹起的发梢落回原处,他轻声慨,“等到明早……就不一样了。” ** 答应人的事儿要做到,第二谢忘之照例钻进厨房,想做碗甜汤送过去。刚把绿豆泡上,正殿那边却来了个小内侍,说是替七殿下传膳,想要吃口咸的。 既然说了要吃咸口的,谢忘之也没辙,只能放下绿豆,换个东西做。恰好厨房里有新捕的鱼,刺多,却肥,清蒸或许会腻口,挑刺也麻烦,还不如做成鱼丸。 谢忘之打定主意做碗鱼丸汤,当即卷起袖子,一条鱼对半摊开,着手开始片鱼片。 她刀工一般,胜在耐心,一点点拆刺,片出来的鱼有模有样,厚薄均匀,看不到一点鱼油。 片了大半条,背后忽然冒出个声音:“这是做什么?酸汤鱼片?” 谢忘之一惊,刀差点切到手,她往后一看,看见是崔适,记得这个眉眼风的郎君是七殿下的伴读,松了口气:“……吓死我了。郎君怎么来厨房了?” “有点饿,今儿没吃早膳。”崔适摸摸鼻尖,“我能提前点个吃的吗?” 边上备菜的厨娘点头:“您想要个什么?” “有什么煮什么吧。”崔适不挑,“最好做个汤,放点胡椒,我搭面饼吃。” 厨娘应声,他的视线又落回鱼片上:“你还没说呢,这是什么?” “我想做个鱼丸青菜汤。”谢忘之不瞒着他,“七殿下说想吃咸口的,刚好有鱼,做起来也不麻烦。” 崔适锐地觉不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七殿下?” “……对啊,七殿下。”谢忘之直觉不对,但又不知道哪儿不对,茫然地点点头。 崔适盯了一会儿,又长长地“哦”了一下。 谢忘之被盯得浑身发:“……郎君?我是哪儿不妥吗?” “没有。”崔适哪儿能把看热闹的心思说出来,状似无意,“我就是想问问,你和……” 他差点把“长生”两个字顺嘴说出来,转念觉得不妥,不能再陌生的小娘子面前随便提小字,硬生生换了个字,“……和他很?” “不悉啊,只说过几句话而已。”谢忘之本能地想回避,“您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崔适赶紧否认,“我就是想问问,你觉得,七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问我呀?” “就是问问嘛。随便问问。”崔适不肯饶。 谢忘之一抿嘴:“那您觉得呢?” 她平常说话语调软,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听着像是好捏的团子,这句却硬起来,听不出生气的意思,但一看她的神情,嘴紧紧抿着,显然是有点恼了。 崔适暗道不妙,光想着看热闹,没注意到问得太紧,反倒像是问了。 “七殿下嘛,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他信口胡说,没好意思再在厨房里杵着,道了声别,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莫名其妙。 谢忘之懒得理他,把片出来的鱼片放进碗里,用小木锤轻轻捶打,鱼片的纹理渐渐散开,在木锤下一点点变作细腻的鱼茸。 鱼茸越细,做出来的鱼丸嚼着越好,谢忘之耐心地锤着,漫无边际地想着昨晚雪地里的夜谈,还有窗背后那道漂亮的剪影,顺道想起了崔适先前说的话。 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圣人言君子才会这样,温雅得恰到好处。 谢忘之忽然心头一颤。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