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慎愣了。 煤球也愣了。 一人一猫僵了一会儿,还是煤球先反应过来,它不想在李齐慎怀里呆着,后腿一蹬,想跳回谢忘之那儿。奈何李齐慎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它的后脖子,死死摁在自己怀里,含笑对着谢忘之说:“好。不过我怕它被你养叼了口味,养不起就麻烦了。” “不会。我也不给什么,偶尔有新鲜的鱼脍会给一点。”谢忘之想起来,觉得好笑,在煤球额头上戳了一下,“不过它来,扑了我阿兄院子里养的画眉,还从池子里叼锦鲤,恼得我阿兄心烦。” “看来得好好管教。”李齐慎笑笑,顺手在谢忘之发顶轻轻摸了摸,“辛苦了。” 谢忘之一愣,没反应过来,手先抬起来,按在了被摸的地方,最先涌出来的想法居然是幸好出来前刚沐浴过,发上染着花香。她有点不好意思,借故扶了扶发上的花簪:“不要紧,我喜煤球的。那我回去啦。” “好。” 谢忘之朝着李齐慎点点头,往驿馆门口走了几步,上了等在那儿的马车。李齐慎则抱着煤球,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等马车彻底消失,煤球也知道追不上了,整只猫都颓了,蔫蔫地趴在李齐慎的手臂上,耷拉着耳朵,长长的尾巴也垂下来,在空中一晃一晃。 “怎么,这么不乐意?”李齐慎揪了煤球的耳朵一下,揪得煤球一炸,扭头一口咬下去。 当然没咬着,李齐慎迅速收手,抬手蹭了蹭鼻尖。 这只手先前摸过谢忘之的头发,这么一蹭,他都在指间闻到了微微的香气,略微的甜,恍惚像是桃花。 第79章 江南 李承儆平常不靠谱, 这回倒是说话算话, 千秋节后各地节度使返回驻地,唯独留了个李齐慎。住的宅子是李琢期经手的, 新建王府来不及, 用的是前朝留下来的空宅,修整期间李齐慎仍是住在驿馆里。 住在驿馆里不妨碍他出去,谢忘之当然是要照例陪着玩的, 此外, 除了长宁公主和崔适这样早年就认识的,李齐慎趁着这机会广泛游,既有正儿八经一心向上的清正郎君,也有诸如褚二蒋三的纨绔。别的不说,在两拨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里, 他都能混, 也算是他的本事。 到八月初, 宅子修整完, 就在安兴坊, 和崔适那一支的宅邸隔得不远,倒方便了崔适闲着没事晃过来, 煤球也总能窜去崔氏的宅子里抓个锦鲤。 煤球活得像只野猫,当年在大明里就这样,没有哪个殿的养的花鸟鱼虫没遭过它的毒爪, 李齐慎也管不住。但遭不住崔适隔三差五来讨债, 李齐慎烦了, 找了个空闲的午后,一把揪住煤球,让府上的厨子切了鱼脍,整整一盘子怼在煤球眼前。 崔适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花叶丛生的院落里,一身圆领袍的郎君搬了个胡坐着,面前一盘新切的鱼脍,还有只漆黑的猫。郎君单手摁着猫,把那个猫头往盘子里摁,黑猫甩着尾巴,委委屈屈地吧唧吧唧。 李齐慎耳力好,听见脚步声,抬头:“有事?” “……没事。”按往常,这场面好笑,崔适早就该嘲笑了,但他今天神寡淡,往桌边一坐,像是没看见。 他不说,李齐慎也不问,松了按着煤球的手,放任它自己吃:“喜我这院子?” “还行。”崔适看了一圈,视线落回桌上,“鱼脍?” “是。再切一盘?” 崔适想了想,摇头:“算了。” 又没话了,庭院寂静,只有风吹过草木时簌簌作响,还有一只黑猫轻轻的咀嚼声。 李齐慎对煤球好,两盘鱼脍都只取了鱼腩的那一段,这段是鱼身上最鲜美肥厚的地方,清蒸都怕伤着本味,最好的方法就是新切,生吃时连现磨的山葵泥都不用。 煤球吃的那盘什么调料都没有,放桌上那盘倒是另加了一个碟子,放了磨细的山葵泥,鱼脍本身也用香茅花叶和金橙丝调味。用这两样调味的鱼脍被称作“金齑玉鲙”,香料味道淡,只掩腥气不遮鱼香,入口能尝到鱼腩处犹如酪的油脂,仔细品鉴还有香茅和金橙的清香。 长安城里吃鱼脍多是这个吃法,但好厨子少有,李齐慎这一盘一看就是调得极好的,选的鱼腩也是少有的佳品,在太底下微微反光,油脂和的纹理清晰可见。 崔适定定地看着鱼脍,沉默片刻:“这是你吃的?” “不是。” “……猫吃的?”崔适一惊。 “是。”李齐慎不咸不淡,“不过它好像讨厌橙丝的味儿,不肯吃。” 崔适咽一下,抬头看着隔着石桌的郎君:“你,用金齑玉鲙,喂猫?” “不行?”李齐慎还是漫不经心的调子。 崔适看看桌上的鱼脍,再看看李齐慎,死死咬着牙。 他不太擅长遮掩,李齐慎一看就明白,但他没在意,只说:“若是想打架,我奉陪。不过打之前想明白,你到底在气什么。” 崔适盯着李齐慎,牙关紧咬,咬合的犬齿轻轻颤着,简直是要相互磨穿。他本来是那种风长相,眼尾略略一挑,就有些轻佻,但他这么咬着牙,眼眶通红,居然像是头愤恨至极的蛮牛。 李齐慎丝毫不慌,一面喂猫,一面漫不经心地看回去。 双方隔着石桌对峙,过了小半刻,崔适忽然松了浑身的力气:“今年江南大旱,你知道吗?” “知道。” “去赈灾的是繁之,这两天刚回来,和我说了。” 崔适提到的是叶简,算是这个年纪正经郎君的代表,没借长安叶氏的势,规规矩矩靠科举做的官。江南大旱两月,灾民颠沛离,人一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能去跑一趟,可见是有胆量的。 李齐慎和叶简不,倒也佩服:“他说了什么?” “……江南大旱,米粮断绝,鱼虾死尽,河水浑浊不可饮。繁之到时,举目四望,尽是不能吃的枯草,土地裂,能吃的东西都吃干净了,树皮剥得干干净净。”崔适低下头,神晦暗不明,“灾民无处可去,路上多饿殍,还有饿极食土者。那土原本是烧瓷器用的,不能吃,只腹,排不出来就是活活憋死的命。即使如此,也多的是争抢吃土的饥民。” 他顿了顿,“繁之说,还有灾民抢食黏土,互相厮杀致死的。他想拦,问灾民知不知道这土入腹不能排出,吃了就只能等着憋死。” 李齐慎沉默片刻,大概猜出灾民会怎么答,但还是问了:“灾民怎么答?” “……不吃土,当即饿死;吃了这土,”崔适闭了闭眼,“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齐慎没答话。 江南鱼米之乡,诗词文赋里多的是夸赞江南风光,再说如何富足,百里广池,采莲采菱,却没想到一场大旱,如今是这个惨烈的模样。 “树皮吃尽,土也吃尽,剩下的……”崔适缓缓抬头,接着说,“就是人了。” “怎么?”李齐慎,“易子而食?” “不止。已经用不着易子而食了,繁之去的地方尚且还好,到受灾更重的地方,饿的奄奄一息的人边上一群人侯着,就等着饿死后分食。”崔适说,“还有菜人。” “菜人?” “三千钱,可得一个成年女子。人也得活杀,先断两臂,再把人吊起来,一刀刀片。人还活着,血淋淋的,片先下锅,煮出来给花钱的人吃。”崔适猛地抬头,“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三千钱,三千!这是买卖,这是杀人吗?这是凌迟……是凌迟啊!” 说到这里,他骤然动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神平静的郎君。崔适生来多情,玩的也是一支笔,从叶简口中听到只言片语,远不及江南当地的惨烈,也够他眼眶通红,眼泪成串地掉下来。 “状况至此,赈灾的钱粮还层层盘剥,到江南,一碗薄粥里要掺半碗的砂石!衢州人食人,繁之刚到,刺史居然公然问繁之,要不要瓜分赈灾的钱粮!” 说到这里,崔适终于崩溃了。 他出身清河崔氏,是当朝最显赫的世家,前二十年长在长安城里,只见繁华富庶,乍听见叶简口中描述的东西,得他辗转反侧犹如火灼。江南大旱至此,长安城里的世家权贵却像是不知道,宴席如水,新片的鱼脍、新杀的羊羔,一口不动,原样丢出去,在土里发臭,引来成群的苍蝇盘旋。 与此同时,江南三千钱可活杀一人吃,灾民争抢那一口黏土,只为了苟活一两;若是再等等,等到冬天降雪,长安城外又是无数冻死的枯骨。 他扫过桌上用来喂猫的金齑玉鲙,忽然伏在桌上,肩膀颤抖,先是克制的呜呜咽咽,再之后就是崩溃的大哭,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庭院里盘旋,听得人先是骨悚然,再就是肝肠寸断。 “郡王,郡王……人食人啊。”他颤着嗓子,“我又如何?你又如何?” “是啊,你又如何,我又如何?”李齐慎却很冷静。 放在少时,崔适哭成这模样,他再冷情也会动容,说不定会拍拍伴读的肩膀,但现在他不会。局势如此,困顿僵持,哭是最没用的事情,他语气清淡,“你来找我,对着这盘鱼脍发脾气,为的就是这个?” 崔适一愣,抬头:“我……” “朝我发脾气容易,拿鱼脍砸我脸上都行。可就算你砸了,就算我没让厨子片这条鱼,这鱼难道能到灾民的手里?”李齐慎没给他接着说的机会,“你拆了这王府,拆下来的木料,能到灾民手里么?” “……不能。”崔适喃喃。 “是,不能。困厄至此,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李齐慎说,“我看过历年的记载,江南的天气有迹可循,五六月有梅雨,之后夏旱,到**月又有雨,再之后多晴天。今年不曾降雨,故而大旱,其实前两年就有这征兆,恐怕再之后,旱情还会更严重。” 他看着崔适,“赈灾的钱粮遭盘剥是常态,可我们又能如何?就算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你我困在长安城,还想如何?” “……抱歉。”崔适沉默很久,抹了一把脸,“是我冲动了。兀自哭嚎,有什么用呢。” 李齐慎弯,摸了煤球一把:“不如想想,若真到了那时,能做些什么。” 崔适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时”是个什么,开着的庭院门处走过来个人影。 李齐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白里门都大开着,谢忘之又有允许,一贯不用通报,直接就能进来。她没听见两人先前的话,但总觉得院子里气氛古怪,忍不住多看了崔适几眼。 崔适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净,谢忘之再看看边上一脸平静的李齐慎,有点懵:“……呀,郎君这是哭了吗?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这么伤心?” “我……”崔适哪儿能把实话说出来,憋了一会儿,憋出个哭嗝,“我……我饿了。” 谢忘之:“……” 第80章 鱼汤 堂堂清河崔氏的出身, 且还在朝为官,能饿得哭成这寒碜样子, 谢忘之傻了一瞬, 旋即反应过来, 看向李齐慎:“那……我借个厨房?” 这谎撒得实在不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情急之下的搪,鬼知道谢忘之心眼这么实, 居然真打算捞起袖子做饭。李齐慎还杵在边上呢, 崔适哪儿敢吃谢忘之做的饭,当即想拒绝:“这就……” “去吧, 厨房里东西应该都有,不够就和厨子说一声, 置还来得及。”李齐慎是有点不,但也没辙,冷冷地看了崔适一眼,转向谢忘之时又是清清淡淡的笑,“我也饿了, 能蹭一口吗?” “好啊, 我多做一份。”谢忘之点头, 问了厨房的方向,匆匆地往那边走。 她一走,崔适抹了把脸, 尴尬地看看李齐慎:“这……” “你不是饿了吗?吃饭呀。”李齐慎凉凉地说, “不然你打算怎么解释?” 崔适想想也是, 与其再编个理由,或者和谢忘之关于吃不吃饭这回事推来推去,让她看出端倪,还不如就这么应下,还能白吃一餐饭。他想说话,思来想去,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缓缓低头,视线定在石桌上。 两人都一言不发,默了大概一刻钟,谢忘之出来了,端着个托盘,稳稳地放到桌上:“回家后我没怎么做过饭,多半是点心,但做点心来不及,怕郎君饿得狠,所以做了个汤饭,不知道合不合口。” 崔适又不是真想吃饭,看谢忘之是自己端的托盘,反倒关注别的地方:“怎么自己端着?不叫个人帮忙?” “这地方没人,比不得你家。”李齐慎实话实说,他在丰州过惯了凡事自己来的子,都能地给自己补补,用不上侍女仆从,府上仅有的厨子和几个杂役还是李琢期意思意思的。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崔适一眼,“怎么,郎君这是不习惯?” 崔适让他一声“郎君”叫出浑身皮疙瘩,了手臂,拿起筷子:“那我不客气了。” 谢忘之应声,把另一碗推到李齐慎面前,也不看着他们吃,自顾自到边上的胡上坐下,开始逗煤球玩。煤球有段时间不见谢忘之,还惊喜,新切的鱼脍都不要了,三两下跳到谢忘之膝上,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团成猫球,尾巴一晃一晃,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惬意的呼噜声。 那边玩着,这边则是动手吃饭。今天切了鱼脍,除了挑出来的鱼,还有几尾新杀的,刚炖好的鱼汤白,乍一眼看还以为是煮得滚烫的牛。 谢忘之直接把煮好的饭混进鱼汤里,另取了鱼腩的位置,煎得两面微黄,再加碎的豆腐和新鲜绿叶菜同煮。煮出来的鱼汤粥配着在上边的煎鱼腩,还有几样口的小菜,崔适一开始不想吃,尝了一口,真勾起点馋虫,热烫的粥入腹,倒是把一直在心里的郁结之气驱散不少。 他吃得开心,李齐慎却有一勺没一勺的,视线落在桌边的女孩身上。 午后太好,谢忘之侧身坐在胡上,裙摆稍稍遮着绣鞋,绕在臂弯里的披帛叠在膝上。煤球喜绸带或是绣球,整个猫头绕进披帛里,拿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谢忘之也不恼,任由煤球来,偶尔摸摸黑猫的下巴,再顺着往下绒绒的肚皮。 她一向穿得素淡,煤球浑身漆黑,太一照,不显得扎眼,反倒像是给一人一猫镀上了薄薄的金边,像是幅用清淡的工笔画,颇有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天下偌大,长安沉浮,说来说去,那一点深藏于心的安宁,还不是就在这里。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