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倚农仍旧沉浸在白捡了个便宜妹妹的喜悦当中,本没看出月儿此刻情绪的波动,略带慨地回应:“父母尽已归于苍茫,妹妹这份情谊,为兄代他们收下了。” 对于袁倚农没有了父亲,这是月儿心知肚明的。但他母亲,袁家主母的逝世,却是月儿始料未及的。 “令慈……也……?” “是,今年初病故的。” 月儿的指甲已然悄悄抠进了白皙的皮之中,如天鹅般长颈也略泛起了青筋,眼角带着一抹粉红,可面却极尽可能保持如常。 “抱歉,袁兄节哀。” 相较于月儿心底的这份耿耿于怀,这位丧了考妣的袁公子却淡然许多。他挥了挥手,示意月儿不必放在心上。 可月儿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就在月儿极度抑着的情绪就要临界崩溃的边缘时,明家的仆人却在这时走了过来。 “大小姐,姑爷亲自来接您了,在外面等着呢。” 看来明家的家仆尽数被明秋形洗过脑了,已然接受了眼前这位冒牌小姐。月儿借着这个由头,也正好身,告别了袁公子和刘美玲,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了。 夕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漫天尽是绯红与灿烂。车窗开着,韩江雪棱角分明的侧颜不着笑意,甚至都没有看向她,却让心底冷透了的月儿觉到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缘何而起的暖意。 是依赖,眷恋,还是某种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亦或是,在无间地狱走一遭,吃到了一点甜头便觉得是天堂的向往吧。 月儿上车,没有询问韩江雪为什么来接她,甚至连一句客套的寒暄都没有。她心安理得地安自己,此刻身边人是她最亲近的人,他们心意相通,无须浮于表面的寒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份理直气壮的坦然。 这份坦然,让刚刚怀揣着腹委屈的月儿愈发收不住心的愤懑,在这片她自以为是的港湾里,彻底卸下伪装,噎起来。 月儿本名袁明月,与贫苦人家卖去的瘦马不尽相同,她是城南大织造商袁锦华的女儿。 侍妾所出,却是袁家唯一的女儿。再加上袁锦华老来得女,在月儿人生的前六年里,她真切地体会过,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可人各有命数,好景并不长。月儿六岁那年,父亲病逝,家中生意自然由长子袁倚士一力承担。 大太太早已看这些侍妾不耐烦,于是袁锦华刚出了头七,家中的几位侍妾便被卖的卖,赶得赶,尽数离开了。 侍妾能卖能赶,可侍妾生的孩子依旧是袁家的孩子。 于是袁家唯一的小女儿在六岁生那天,突然不知因何得了暴病,便早夭了。 唯有月儿一人知道,她没死,却胜似死了。她被大太太卖到了珊姐手里,从此人生从云入泥,低落尘埃。 长久以来,对于大太太的恨,月儿一分一秒都没有消减过。 她想过从珊姐处身,也做一回红拂女,刺杀了这恶毒妇人,却被珊姐打得差点丢了条命。她也想过挨到出阁,哪怕做了哪路军阀的姨太太,也要仗着宠杀了袁府的恶毒主母。 即便改名更姓,嫁给了韩江雪,月儿想要报仇的心绪却从未消减过。 十年来,每个朝夕都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然挨着活下去的。可今时今,她亲耳听见了自己的哥哥告诉自己,大太太已然死了,病死的,寿终正寝的。 她怀揣了十年的恨意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笑话。 那支撑着她一路活下去的复仇,终究没有给她丝毫机会。 月儿泣不成声,一旁一直闭着眼养蓄锐的韩江雪这时才意识到娇的不对劲,侧脸看向梨花带雨的月儿:“怎么了?回了趟娘家,受欺负了?” 月儿自然无法和盘托出心中所想,也知道自己管不住情绪在此放声大哭是幼稚与不该的,于是赶忙想要擦去泪痕,却慌间,找不到一块手帕。 最终,手帕是韩江雪递过来的,并没有催促再问,也没有帮她擦的意思。 月儿伸手接过帕子,指尖恰好碰见韩江雪的手指,冰冷如往昔。她的小脑袋里快速闪过一份说辞,合理地为自己怪异行为开。 “刚才在家里遇见了位哥哥的好友,说起了父母已逝的事情,不怀。让你看笑话了。” “笑话倒没有,”韩江雪并不太相信月儿的说辞,“只是好奇,你怀什么?” 月儿只是胡诌了那么一句说辞,并没有想到后续要怎么你来我往,乍被韩江雪这么一问,愣了片刻。 她思忖了一下,低语细言:“父母亲人,是我们最依赖的人。他们如果骤然离世,在这世上便没有了任何依靠了,怎么可能不怀?” 韩江雪看着她眼眸中真挚,便觉得女人的心思或许本就比男人细腻许多。看多了话本小说也要哭的,他也见过。 于是把身体往月儿旁边凑了凑,将她揽入了怀中,轻抚了几下她因为噎而颤动的后背。 “父母早晚会离我们而去,接下来的人生归途,只有一个人咬牙撑起来。”韩江雪顿了顿,“我们也终将为人父母,成为别人的依靠。能做的,只有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 月儿不知道为什么,韩江雪的话轻飘飘的,像极了叙家常,却似一把钝刀,在她心头滚过,温暖又窝心。 她扑闪着婆娑泪眼,问:“那你我呢?” 韩江雪搂着她肩膀的手更紧了些,“如果你愿意,我想活得更久一些,一直都可以做你的港湾。” 月儿自打落到娼门,从来都没有被人这般呵护在怀抱里过。她靠着那温热得发烫的膛,心底无限慨。 瓮声瓮气地问:“你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我不要你做我一辈子的依靠。我要你和我一同走下去,我们做彼此的依靠。” “好。” 月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同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依恋地一把冲进韩江雪的怀里。 她哭得痛快淋漓,像是把十年来的苦楚都付诸于眼泪,一并宣在了韩江雪的怀中。 她姑且相信这段美妙却并不真实的姻缘吧。 她是豪门假千金,他是帅府真少爷,月儿不知道他锵锵然的誓言到底是许给她这个人的,还是许给“明如月”这份头衔的。 但此时此刻,已然不重要了。 她贪恋这怀抱的温暖,像怀恋母亲的臂弯一般。一路颠簸,晃晃悠悠地往韩府开去,月儿竟然哭累了,睡着在三少的怀里了。 一直到了韩家,月儿才被轻声唤醒。她了睡眼,有些赧然,男人的衬衫已经被她哭出了水痕。 谁知道上面是眼泪还是鼻涕呢?他也没有嫌弃的意思。 月儿动身准备下车,却发觉身边人并没有动弹的意思。她不解:“你怎么不下车?” “军中有许多军务要处理,这一周,我恐怕都没有时间回去了。你若闷了,便找梦娇玩吧。” 月儿诧异:“这么忙?忙到不能回家?” 她问完了这段话,也觉得自己矫情极了。军中的事务本就不该她去打探的,于是赶忙噤了声,用食指抵住了双,示意对方自己知道错了。 她小鹿似的轻巧下车,快而灵动,待入门前,又回身向车中的韩江雪挥了挥手。 方才眉宇间的翳已然烟消云散,小脸红扑扑的,好看极了。 韩江雪也绅士地回礼,车子便慢慢开启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副官几度言又止,他实在捉摸不透自己的这位小长官对于夫人的态度几何。 而韩江雪也看出了他的疑虑。 “有话直说。” “是!”副官直了身子,一咬牙,“报告长官,军中这几天并没有什么紧要事情,您不需要一直住在军营的。” 韩江雪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眸中神情意味深长。他自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只好以上下:“我的行程,还不需要你来掌控。” 副官又敬了军礼:“是!另外您让我调查夫人,我在明家家仆中没有查到任何问题。只是……” 韩江雪不喜军人这副吐吐的样子,一个眼风扫过,让副官不寒而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只是我拿着夫人的照片去寻她幼年时的同学,大家都说,她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韩江雪骨节分明的手指了太,别开脸,看向无尽美好的夕。 并未言语。 第九章 月儿对于韩江雪已然标明的心志坚信不疑,她也相信,韩江雪不回家住,是军务繁忙。 心中有底,自然一切不愁。接下来的两天,月儿吃得香睡得稳,白里去明家学法语,也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 她生要强,回到家中也拿起韩江雪的法文词典,背音素,背单词,好生下苦功夫。要强的她时常要学到后半夜。 月儿心坦,觉得小子也悠然自在,可这世上总有人闲得没事,偏觉得旁人的岁月静好都是伪装,不掀起些风浪便显示不出她的身段来。 三少爷连着三宿没回家住,韩家上下的老婆舌都伸了出来。 有说三少不意这桩政治婚姻的,有说三少大小姐脾气让三少厌烦的,甚至还有说三少那方面有问题不敢回家的…… 言增踵华地传着,起初月儿也不想在意,直到大太太唤了她去问话,她才意识到危机的存在。 “说到底你也是他的正房夫人,这才新婚几,便不回家了?”大太太吹去茶盏上的浮沫,悠悠然开口。 “江雪说军务繁忙,这几便住在军营里了,母亲不必担心的。” “担心?”大太太柳眉一挑,“我自然不担心,他去法兰西留洋一走就是三年,回家不还是得管我叫妈么?但你不一样,同异梦,久了,他就不是你的了。” 大太太话说得直白,以身作例也没什么说服力。毕竟据传闻大帅连碰都没碰过大太太。 可这逆耳之语在月儿听来,确实是忠言。她的前十年,每天都在听珊姐灌输如何驾驭男人,如何引男人。倘若见不了面,谈何驾驭与引? 她不是不相信韩江雪的誓言,只是这世上靡不有初,誓言是真的,他变心也可能是真的。 想到这,月儿心事重重地从大太太房间退了出来。她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该不该寻韩江雪回家住,又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由头寻他回家住。 正为难之际,月儿低头前行,不料却觉额头被什么软东西阻了去路,差点跌坐在地上。 抬头,才发觉撞上了韩梦娇的后背,把对方也撞了个趔趄。 韩梦娇回头正恼,发觉是自家的小嫂子,于是也便收敛了怒意,问道:“嫂子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月儿心中有事,不想和这丫头多纠,于是便打哈哈:“许是昨晚没睡好,我……去补个觉。” 韩梦娇听了这话,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把拽住月儿的腕子,硬生生地随月儿回了房间。 关上房门,小姑娘见四下无人,便神秘兮兮地低语问道:“嫂嫂,三个新婚燕尔就不回家住了,家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月儿轻点了这丫头的鼻尖,不带怒意地嗔道:“你一个小孩子,不关心自己的学业,也学那些长舌妇,说家长里短了?” 那小姑娘不依不饶:“嫂嫂才比我大多少,就说我是小孩子?我没吃过猪,我还没见过猪跑?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里那些独守闺的妇人还少么?嫂嫂,你这么年轻漂亮,断然不能学了她们啊。”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