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儿有人对他说,“坐下来吃,别嫌弃”的时候,他却挪不动步了。 少年人的心思连自己都猜不透,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槃生这不过刚长成形的年纪,不知为何,也在今时今,生出一丝多情的自尊心来。 月儿拭了泪痕,又补了些散粉口脂,早已恢复了原本玲珑娇俏的模样,她见槃生仍执拗着不肯入座,聪慧地想到了这孩子怕是不好意思了。 于是笑得更温和了:“作孽似的点了这么多菜,她却走了。浪费粮食太过可恶了,你就当帮我个忙,替我分担一些罢。” 台阶给的十足,槃生再滞滞扭扭的,便不似个男人了,于是入座低头吃菜。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饿了一天了,怎么吃着锦东城最好的馆子,却味同嚼蜡。 二人沉默的当口,庆哥端着青鳝煲进来了,依旧是一脸礼貌到谄媚的笑意,却丝毫不让人反。 面上讨喜,本就是他这行当该有的职业素养。 月儿从手包中掏出些美金,客客气气地递到庆哥手里:“方才的事,多谢小哥帮忙。” 于旁人听起来,是这一煲青鳝结下的善缘,于二人心中,自然明白说的是庆哥不多言语之恩情。 庆哥心领神会,拒了月儿的好意:“少夫人放心,小的做该做的,说该说的。” 二人即将离开包房时,槃生将月儿给他的那沓美金还给月儿:“掌柜说,少帅在这里的户头上有不少钱,少夫人无须再往里存钱了。” 月儿惊愕,方才应对莉莉的所有底气,皆是来自她叫槃生去柜台存了不少美金。原来误打误撞,人家看的还是少帅的面子。 “那也就是说,这盘青鳝,真的是给少帅预留晚餐的?” 槃生点头。 月儿方落在肚子里的一颗心又凭空悬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吃了也就吃了,大不了今晚回家把钱还给他便是,于是吩咐店家将剩下的菜用食盒装了起来,她要去明家学法语了。 刚上车,月儿回头,见庆哥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于是叫司机等了片刻,自己走向庆哥,二人朝偏僻处去了。 “月儿,好多年不见了。方才软包房里怕隔墙有耳,没敢攀谈。” “庆哥,我……如今是明家独女,少帅夫人,明如月。还望您……” 庆哥赶忙点头:“明白了,都是苦命人,你能有个好身份好前程,我看着也高兴。打今儿起,我便忘了月儿,只记得少夫人就是了。” 月儿心怀,仍旧想靠金钱略表心意,庆哥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下。二人你推我搡,又怕被人看见,最终,月儿心地一谢再谢,见四下无人,回了车上。 然而巷子的尽头,吃了瘪正心怨怼的莉莉小姐,仍旧不甘心地未曾离开,正看见二人谦让的一幕,怒火被狐疑所取代。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 月儿拎着食盒,兴致冲冲地来到了明家,正打算把这些好吃的分享给好姐妹。 可一进明公馆大门,便听见了里面的争吵之声,男人慷慨昂,女人嘤嘤啜泣,难不成,是哪对小夫在吵架? 月儿走到洋楼门口,听见男人的声音:“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去求她。我自会想其他办法,你和同学们再等些时。” 女人的声音则怯生生的,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让气息平稳,客人就在哽咽中语无伦次:“多……等……多等一天,邱老师都可能丧命。月儿与你想象的不同,她不是那般贪图富贵的小女人。” 月儿离得近了,听得真切,才辨出是明如镜与刘美玲在争吵。 竟是为了她,在争吵? 月儿拎着食盒进屋,还没等说话,明如镜厌弃的目光已经给了她最好的接礼。月儿时常想,这眼神她一概在明家受过,明秋形如此,明夫人如此,明如镜依旧如此。 该不是如中国人的拱手礼,西方人的贴面礼一般,这是明家独有的,厌弃礼吧。 明如镜看着食盒,脸上的笑意更为不屑了:“果然是广德楼。少夫人今好生威风,靠着男人手里的/杆子和美元,好生出了把风头。” 原来,今明如镜也在广德楼。 “大哥说哪里话,孤苦无依的浮萍罢了,出身比不过别人,强安的假家世仍旧比不过别人,不得已靠男人,小妹也是没有办法了。” 见月儿如此评价明家,明如镜的怒火更盛了。他指着月儿的鼻子正开口骂,想来又觉得辱骂女人太不绅士,于是只能酸溜溜地说:“也对。青楼出来的女人,也必不知什么自尊自的,每走一步,都是要靠着别人。” 月儿点头:“大哥说得是,青楼女子靠着别人惯了,于是别人安配什么路,就得走什么路。不像某些‘自尊自’的摩登女,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便把整个家族扔下不顾了。” 明如镜怎知月儿不是在讽刺真的“明如月”,那是他最疼的小妹,即便对于她逃婚一事,明如镜确实觉得太过不负责任,但这世上仍旧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贬损明如月。 见形势更为焦灼,平里十分惧怕明如镜的刘美玲也硬着头皮挡在了二人中间,劝道:“大少爷,您消消气,如今情势紧急,您别再……” “我说过了,情势紧急,也用不着求这等女人!”说罢,明如镜抑着腔怒火出了门,留月儿一头雾水。 刘美玲被他一吼,眼泪更止不住了,月儿赶忙扶着她去了书房,锁好门,问道:“哭什么,到底怎么了?” “月儿,你一定要帮帮忙,救救我的老师。”刘美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底尽是哀求之。 老师?救人? 月儿着实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如何能救人。 “我的老师,邱瑾,是法兰西留学回来的老师。平里在女校,待每一位学生都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给我们讲欧洲的风貌,讲民主与自由,讲理想和未来。” 月儿从未见刘美玲提及谁的时候,如此神采飞扬,眼角仍挂着的泪珠都仿佛折着耀眼的光芒。 想来,这位邱老师,是刘美玲心中很重要的人吧。 “好了,我知道,他很好。为何让我去救?” “大帅听说学校里混进了南方反军阀的革命派,说是要刺杀大帅,于是便把老师学生们都抓了起来,最终确定了几个重点对象,里面就有邱老师。” “那他到底是不是革命派,又是不是要刺杀大帅呢?” 刘美玲拼命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邱老师温文尔雅,他……他还是少帅幼时同窗,一定不会是刺客的。所以月儿,求你想办法救救他,求你了……” 如若不是月儿眼疾手快,眼前自尊心一直很强的刘美玲,竟然因为这件事,差点跪在了地上。好在月儿及时搀起了她。 月儿今早听韩梦娇说起过此事,她不懂政治,也不明白革命与军阀有何差别,总归是打仗的,死的也是老百姓。 她没想过这等男人们角逐的事情会落在自己的肩头,她不确定韩江雪是否有权力说服韩靖渠,更不笃定的,是她在韩江雪心中又是否有这般重要的分量。 可终究不舍得面对刘美玲那哀怨可怜的眼神,月儿便客观地答道:“此事我也不知能不能说得动少帅,少帅又能否营救成功。我只能勉励一试,明少爷也说了他会想别的办法,如若我没成功,你不可怨恨我。” 刘美玲见月儿松口,心底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松了口气,脸上也逐渐有了笑意。 月儿见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嗔笑:“你莫不是中意了那教师,才这般上心。” 她一说一笑,想着女孩子间多半都开这等玩笑的。谁知刘美玲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赶忙别过脸啐了声:“呸,你可不许胡说。” 盖弥彰,月儿也颇为惊愕,看来她无心猜测,竟然坐实了。 “好了,不揶揄你了,我在广德楼给你带了些菜,有动过的,有没动过的,想来你也不会嫌弃我。如若吃不了,就带回去给你娘和弟弟吧。只是那掌柜说碗盘皆是从扬州背过来的,给多少钱都舍不得卖,你洗干净了记得还回去。” 月儿揣着刘美玲托付的大事,与一整心脏乍起乍落的忐忑,回家等韩江雪。 可得知了他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月儿便也没了什么胃口。回房换了衣服,开始学起法语来。 韩江雪是快到十点才带着微醺回家的,门的不是佣人,也不是夫人,而是等得都快望眼穿的小妹韩梦娇。 见韩江雪进了院,殷勤地上前开门,脸上的笑容刻意而做作,深一口气,说了句:“bonjour!” 字音咬得还算准,只是冷不丁这么一说,听起来分外突兀。韩江雪突然想起韩梦娇这几总是央着月儿学法语,看来夫人实在拗不过,教了她了。 “你嫂子教你的?还学了什么?” “呃……还学了merci,谢谢。” 你好,谢谢,倒是最常用的,韩江雪心不在焉地夸赞了小妹两句,便决定回房洗洗睡了。 然而他也该知道,无事献殷勤,他的小妹是做不到的。 “哥哥,我有事想要求你,你能去我房间待一会么?我有事和你说。” 韩梦娇哪有自己的房间,她住在三姨太的套房里。大半夜的,进三姨太房门,韩江雪就是再喝个酩酊大醉,也知道不能逾矩。 “有事就在这快说,你嫂子还在房里等我呢。” 韩江雪素来这般冷淡倒是惯了,韩梦娇也不恼,奈何用小嫂子做挡箭牌,她心头微微不:“果然男人娶了都要被勾走魂的,亲妹妹都不待见了。” 见自己也拗不过,韩江雪只好坐在沙发上,命令道:“我给你三分钟时间陈述你的事,过时不候。” 韩梦娇赶紧组织了一番措辞,贴到韩江雪身边,一脸谄媚地低语,将自己所求之事告知了韩江雪。 韩江雪有些错愕,妹妹年纪不大,怎的会搅进这政坛漩涡里去了?他不能擅自答应,太过草率了,于是起身离开,临走留了句话:“我需要查正一番,再给你答复。” 韩江雪上楼,佣人正去房间里通报,被他拒绝了。 夫间何须这么多虚礼,但出于绅士风度,他还是决定敲敲门,再进去。 抬手刹那,他听见门内传来月儿那细软的声线,“bonjour,merci,de rien……” 都是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基础词汇,出自韩梦娇嘴里并不稀奇,可月儿大半夜的练它做什么? 韩江雪不动声,敲了敲门,给足了月儿收拾准备的时间,然后才推门进去了。 第十七章 月儿从书房的飘窗上跳下, 慌间将手中的笔记本藏在了飘窗上的靠垫后面。 她赤着脚走到韩江雪跟前, 此时, 身着的是轻薄纱料的黑蕾丝裙,吊带松松垮垮, 线收得恰到好处, 该遮掩的遮掩,该显的显。 玲珑身形一览无余, 韩江雪觉她好似变身了一华丽的长羽, 正正好好搔到了他心头的上。 “还没睡?在等我?” 月儿摇了摇头:“没……马上就准备睡了。” 韩江雪低头不语, 眼角却挂着魅笑意。眼前娇脸上的妆容仍未洗去, 身上的蕾丝睡裙也显然是心挑选的,颈间还坠着珍珠项链,衬在白皙的皮上, 平妩媚之气。 “你说谎。你在等我。” 月儿不敢直视韩江雪已然微醺的玩味眼神,她一颗心在打鼓, 想说的话太多, 千头万绪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韩江雪的手环过她的肢,却又十分绅士,只用小壁接触,并不搞动作。 只是气息薄在她耳侧,让月儿更加心烦意了,她只得推了推韩江雪的膛,也不知是她没舍得用力, 还是他确实魁伟更甚,反正是没推动。 她依旧在他怀里。 “有话对我说?” “嗯!”月儿点头,又试探地问了问,“你可不可以先松开,你离我太近了,我……思路有点。”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韩江雪咬着下,松开了手,转头便去扯松了领带,然后将双臂摊开,不动弹了。 月儿会意,身体离着适当的距离,可双手伸了出来,帮他解起了领带。 “有事就说,何必遮掩?是梦娇央求你来给我吹枕边风吧?”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