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衣飞石自暴自弃地想,是,就算那是皇室、那是太后刻意市恩,那又怎么样呢? 他心甘情愿地去付账! 就算娘娘哄我两年,收缴完兵权一碗酒鸩死我,念着她对我的这一天好,我也不恨她。 衣飞石将额头触地,心中已经没有了对长公主的期待。一个木头脚踏而已,他功夫也不是白练的,本不痛不。出乎意料地是,这一长公主连面子上的训斥都没有,从饭桌前过来,提起嬷嬷送上的鞭子,照着他趴跪的姿势直接背心。 十八名顶级绣娘费时一个月才织成的绣锦衣,背上恰是一团粉彩光的牡丹,穿在年少英俊的少将军身上,华贵古雅又显风。皇帝今晨看他更衣时,还搂着他的肢轻笑:“卿粉面如玉,最宜花绣。唔,就是这样儿,穿得乖乖儿地,去娘娘跟前讨个大红包!” 两鞭子下来,昂贵致的绣线刺啦绽开,象牙白的锦衣堪堪撕开,就有鲜血渗出。 ——长公主可不是京中养在闺阁里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她曾以家传的豆腐坊养活好几口人,百多斤力气不在话下。她拿着鞭子狠狠下来,倒比身边的两个嬷嬷还厉害。 衣飞石挨了几鞭子突然起身,退了一步。 这变故把屋内众人都惊呆了,长公主更是了个空极其愤怒,眼神可怖地盯着衣飞石:“你敢起身?” 衣飞石也是挨了几鞭子才想起了,常清平就守在门外,他今天肯定是要被带回的。 他对长公主早就没了什么期待,身上受点苦楚也不当回事,可是,皇帝不一样啊。夜里洗漱上榻,皇帝难免就要亲亲摸摸,一旦摸到他身上的伤,此事还能善了? “阿娘恕罪。阿爹让我早些出去,还有事问我。”衣飞石拿出衣尚予这一面免死金牌。 长公主还未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童捏着嗓子刺耳尖叫声—— 小孩儿的叫声穿透力极强,长公主竟被吵得耳心疼,她正在生气,闻声怒不可遏:“谁在嚷嚷?”她以为是外边伺候的小丫头在叫。 不等她身边的嬷嬷出门查看,就看见两个膀大圆的陌生嬷嬷冲了进来,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话,长公主认出是这两个嬷嬷是狄人——六王妃这半年经常来找她说话,因太后与六王妃亲近,长公主也没嫌弃六王妃是异族,处得还可以,所以,狄人长什么特征,长公主也知道。 这两个嬷嬷冲进来就是一通打砸,撕扯间把长公主房里的所有奴婢、嬷嬷都捶了一遍。 连站在一边的两个妾室也没放过。——她们也不认识谁是奴婢谁是妾室,反正只要不是长公主,撕耳环拉头发捏咪咪,哪儿难受就往哪儿动手,一时间屋子鬼哭嚎。 长公主都惊呆了,半天才想起了阻止:“你们这是做什么?放肆!住手!” 这两个嬷嬷故意拉扯着一个丫鬟,猛地一推,那丫鬟倒在饭桌上,半个桌子都被掀起,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不说,七八个碗儿都朝着长公主砸了过去。 衣飞石本是站在一边看热闹,见长公主真要吃亏了,他犹豫片刻,手上已迅速地扯开一片幔帐,展开拦在了长公主身后。七八个碗儿飞来的碗儿都被他挡在了外边。 然而,他才刚帮长公主解围,愤怒中的长公主一鞭子破了他的脸颊:“还不给我把人打出去!——畜生,你是要坐视奴婢羞辱生母么!” 颊边火辣辣地裂开一道血槽子,衣飞石第一次觉得有些恨意。 ——皇帝喜我的脸,为什么要坏我的脸?你不喜我,你恨我,你也不许别人喜我吗? 他竟被气得有些昏了头,转身不管背后的长公主,任凭两个嬷嬷在屋内撕扯,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门。 门外风冷雪寒,谢团儿带着几个侍女正守在门口,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侯爷,我来迟了,你……”一句话没说完,看见衣飞石捂着脸的指里渗出鲜血,吓得连连扯身边的侍女,“阿四,阿五,血了……” 衣飞石并不喜小孩子。可是,他突然觉得谢团儿还是可的。 谢团儿的侍女要替他裹伤,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对谢团儿说:“我要进去了。” 谢团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让你的媪老出来,立刻就走。”衣飞石不可能真的让任何人伤害长公主。若他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却被人伤了一毫,不孝的罪名下来,他一辈子都没法儿翻身做人。 媪老是狄部独有的称呼。衣飞石发音很准确,谢团儿啊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说的话都被衣飞石听了去:“阿四,快叫媪老出来!” 两个嬷嬷很快就出来了,谢团儿拉着衣飞石不放:“你同谢谢一起走。” 衣飞石想起自己背后那几道鞭伤,脸上也火辣辣地疼着,他这时候就不想回去见皇帝了。蹲下身来摸摸谢团儿的脑袋,轻声道:“我在家中还有些事要与父亲商量。郡主回替我向陛下和娘娘解释一二,可好?拜托了。” “娘娘让谢谢带你回去。”谢团儿看着他破掉的脸泪珠盈盈,“谢谢要变胖了。” 衣飞石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不会胖的。”食言而肥真的会变胖的话,他早就胖得走不动路了。 谢团儿拉他几次都拉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先回去。 路上遇见了守在二门外的常清平,常清平倒是很想闯入后宅把定襄侯架走。然而,衣尚予在长公主府住着,各处都有老卒把守,想要在衣家横冲直撞——除非衣尚予死了。 谢团儿与常清平都憋了一口气,回之后,一个直奔长信,一个直奔太极殿。 “娘娘!侯爷脸破了!” “回圣人,架不出来。” ※ 明知道长公主在里边吃了亏必然要找人出气发飙,他进门不是恰好的出气筒么? 被皇帝教坏的衣飞石就没进门,他一直守在门外,另外吩咐人去书房把衣尚予请了来。 门外连滚带爬过来的丫鬟要带他去更衣,要给他裹药,他一概都不肯去。从前他被长公主待后,都会很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伤,就怕父亲和大哥看了会心疼伤心——现在他不肯遮着了。就算他愿意对长公主一退再退,皇帝是不会肯退的。 衣尚予早就听见消息了。包括长公主薄责次子,也包括谢团儿使嬷嬷大闹正堂。 他不想出面收拾残局。他给衣飞石留了话,衣飞石愿意受他母亲苛待,那他就受着,不愿受自然会借着他的话来书房。至于谢团儿差遣的几个嬷嬷……换了往,他肯定不会准许别人冒犯他的室。可是,长公主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让他厌恶了。 他发现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很希望有人可以教训长公主一番。 ——他自己不能做,他就希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做。 正是因为衣尚予不愿意再维护长公主的尊严,所以,谢团儿才能使嬷嬷大闹长公主正堂之后,还能从长公主府全身而退。在长公主府发生的一切,没有衣尚予的默许,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直到衣飞石差人来请,衣尚予再不能装不知道了,方才姗姗而来。 “阿爹。”衣飞石脸上的鞭伤还在渗血。 “怎么还站在这儿?天冷,你回去收拾伤口,今天不必再过来了。”衣尚予摸摸儿子的脑袋,俨然一副慈父姿态。 “不许他走。”窗内传来长公主冷漠的声音。 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长公主背身站在窗前,第一次对丈夫也显得不那么礼遇:“你自幼教他习武练功,却连两个仆妇都辖制不住。究竟是本事低微不堪用,还是心存怨望置我于死地?予郎,这不孝的畜生要杀母。” 简单两句话,当着院子的奴婢,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不止衣飞石脸苍白难以置信,连衣尚予都惊呆了。一个母亲指控儿子心存怨望存心弑母,这事要状告到衙门,衣飞石妥妥地逃不过一个斩刑——她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衣飞石顾不上置气了,他迅速扑倒在衣尚予脚边,大声哭道:“阿爹,阿爹……”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会落人口实,只有哭爹。 他一边哭一边脊背发寒。他永远都没想过,他的母亲真的想杀他,且能够如此平静冷漠地付诸行动。他哭得越凄惨,心里就越冷,冷得像是自己忍让了十多年,最终都成了一个笑话。 衣飞石一哭,衣尚予也跟着泪:“小石头,别怕,别怕,阿爹必要保你……” 他能觉到次子抱着自己大腿瑟瑟发抖的身躯,他第一次觉得儿子可怜,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有母如此,不可怜吗?有如此,不可怜吗? 他以为自己很难对长公主狠得下心,却不想多年深情早已消磨在那一片臭的怨愤之中。 “看他做的好事!” 长公主霍地转身,额头上一个凸起的硕大鼓包,看上去颇为可笑。 她颤抖着指向衣飞石,说:“两个仆妇在我跟前行凶无礼,他……他不单不阻止,反而转身离开,留我独自一人。他是要我死!” “予郎!你不能再袒护这畜生,他今害我,明就要害你和飞金!快来人,拿绳子来,勒死他,马上勒死他!”长公主尖叫道。 屋子奴婢都被惊呆了瑟瑟发抖,衣尚予轻抚着儿子头顶,轻声道:“她疯了。” 衣飞石只管抱着衣尚予的大腿不住地哭,他什么话都不肯说,连辩解的话都不会说哪怕一句。这样的情况下,一说就是错。 “长公主疯了。”衣尚予察觉不到次子心内的冰冷,他只觉得次子抖得可怜,“虎毒不食子。没有母亲会杀自己的儿子。长公主是生病了,她脑子不清楚了。” 长公主终于察觉到了一丝恐怖,她惊恐地看着衣尚予:“予郎,老爷!老爷……” “扶长公主回房,喂一碗安神汤。”衣尚予不可能准许长公主毁了他的次子。衣飞石是皇帝选中的人,是衣家兵权平稳接的保证,“立刻去请大夫来替长公主瞧病。” 衣尚予说长公主病了,长公主就必须病了。 什么时候好起来,或者从此以后还会不会好起来,大夫说了不算,衣尚予说了才算。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衣尚予终于办了件明白事!放鞭炮! 太后:……这才哪儿到哪儿? 马氏:已经被关了求放过qaq 第68章 振衣飞石(68) 皇帝又出了。 太后一言不发,以陈琦为首的内阁全是鹌鹑。皇帝想出就出,没人敢吭声。 仍旧是那一辆没有标记没有纹样的纯黑马车,五百名羽林卫随行护卫,一路从左安门佯作低调地南行,过了十四条街,再转弯东行,就是文帝御赐的梨馥长公主府。谢茂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御前侍卫常清平上前叩门,亮出内卫牌,硕大一个“御”字顶头,吓得门子仓惶拜倒。 早有老兵知机去府内禀报,在门上服侍的几个老兵则飞快拆了门槛,任凭御驾长驱直入。 ——通常皇帝微服出游,在门前就会更换车驾或步行入内。毕竟能够有资格在家里接待御驾的大臣,在皇帝心中不是极亲也是极重,上门做客是极其赏光的亲昵作派,若是进一家门就让人拆一次门槛,这就不是亲昵而是故意找事儿了。 谢茂这回就是专门来找事儿的。他坐在马车上不肯动,长公主府的下人就只能拆门槛。 一路从长公主府东大门直入,进入中路长园后再往北行,马车最终停在了天香堂前。 谢茂乘车飞驰而入,来得太快,仍在后院处置“家事”的衣尚予不及赶到。在前院当差的管家、小厮全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天香堂侧近,不敢离得太近,更不敢走得太远——身份不够,本没资格前来向皇帝磕头,只能不近不远地听着吩咐。 先来的是衣飞石。 他已经回自己的小院,烧起炭火,收拾好脸上的鞭伤,准备吃饭。 因很少在家,家中执掌中馈的又是极其不待见他的长公主,吃穿用度上虽不会短缺他什么,就是有一点不便——什么都来得比旁人更迟一步。这天风冷雪寒,衣飞石十六岁上的年纪正在发育时,饿起来就能吃上一头牛。叫了饭许久不来,他就穿上斗篷准备去大厨房找吃的。 路上就听说了皇帝进门,门子拆门槛的事。 他心说这可坏了,陛下居然杀家来找事儿了。头皮有点发麻,心中又有一丝被呵护的暖意。 衣飞石也顾不上再吃东西,卷起斗篷飞掠上房檐,一路直奔天香堂。 所幸他还记得御前护卫的规矩,隔着三个院儿就从房檐上翻了下来,老老实实跟着地上有路的方向跑——一直在房檐上蹿,靠近就会被盯梢的羽林卫用弩箭下来——以他的身手,被羽林卫翻倒也不太可能,可是,惊动了皇帝的护卫,这事就显得太不恭敬也太乌龙了。 “陛下,侯爷来了。”赵从贵在马车帘前小声禀告。 谢茂怒道:“他来做什么!”狗咬吕宾,朕来给你出头,你自己蹦跶出来灭火?朕为了谁! 马车里传出的怒斥清晰而准确,何况衣飞石耳力极佳。隔着重重护卫,心雀跃的衣飞石就愣住了,不敢再往前走。迟疑片刻之后,他才又往前走了一步,停在两层羽林卫的防线之外。 皇帝不许他来,他来了也不可能转身走,只能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下。 谢茂等了半天也不见衣飞石近前说话,没好气地掀开帘子,果然看见衣飞石老老实实地跪在覆盖着轻雪的冰冷地上——就好像被自己欺负了似的。他冲赵从贵发脾气:“狗眼睛给雪打瞎了?朕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还不把人扶过来!” 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