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没了话题,柳随月无聊得犯困。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天亮。她趴在桌上,屈指在桌上叩了叩,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柳望松坐姿闲适,右手握着长笛,有节奏地在手心敲打,过了片刻才沉缓吐出几个字:“‘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柳随月忍了忍,没忍住:“……如果你不说人话,那还是不要说话了。” “这话的意思是,话说得太多容易招来祸患,不如干脆沉默。”柳望松看着她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子说的。” 柳随月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对待蠢货的仁慈与包容,悲伤控诉:“你变了,阿财。” 倾风:“无事,我也素来不学无术。” 柳望松低:“此番好像不是什么安人的话。” 倾风一字一句,学他方才的做派:“‘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柳望松稍怔,随即笑了起来:“无事,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倒不介意在你面前犯错。” 他与倾风见过的所有人都有些不同,又表述不清是哪里不同。说得漫不经心,可偏生倾风招架不来,便转过了身,改问柳随月:“你们是追着狐妖过来的?” 那只狐妖偷盗了诸多至宝,本身实力也不弱,刑妖司若真要追责,不该请这几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过来才对。 果然,柳随月道:“不是啊。我们是追着一只蛇妖过来的。” 她说起这个,又来了兴致,神起来,起袖子比划着同她讲解:“结果追到一半,蛇妖被那狐妖掠走了。我们打听一番才知道,那狐妖把临时押在南城刑妖司训诫教化的几个小妖们也给掠了。门口守观的那只黄犬就是其一。” 倾风惊道:“他还真是被掠的?” “对啊!”柳随月用力点头,“说来,那黄犬倒有志气的,非守着观门不让我等进来,打了一顿还扭扭捏捏。” 那小黄狗身上还有半点与志气有关的东西? 倾风略过此事,说:“所以诸位并不知道,狐妖身上还有一件至宝。” 柳随月:“什么宝贝?” “万生三相镜。” 倾风观察众人神,见他们茫然思索,似乎并不了解此物。 “我在刑妖司从未听人提过这件名字,也没有它的传说,想来应该危害不大吧?”柳随月嘀咕道,“万相三生镜,有什么用处啊?光这名字就不合理,人真有三生吗?” 倾风:“?” 袁明陷入自我怀疑:“是叫三生镜吗?” 柳随月:“是吧?” 纪怀故:“不是!” “万生三相镜还有一个名字,说来你们或许听过。”柳望松平缓开口,一语道破,“叫窥天罗盘。” 柳随月惊呼出声:“窥天罗盘!” 倾风在界南消息滞涩,陈冀也鲜少与她讲这些隐秘之事,对此唯有陌生,正要等着柳随月详叙,却听她郑重其事地评价了句:“这名字好记多了。” 倾风:“??” 纪怀故气道:“你是不是傻啊?” 柳随月小声说:“我是瞧你们都那么紧张,才想着开个玩笑嘛。” 柳望松莫名笑了一声,补充道:“窥天罗盘每次现世都是血雨腥风,十六年前,大灾之际,先生第一次冒险启封罗盘,想要窥探人族之道,结果遭天道反噬,数百护道修士也因此亡命。之后窥天罗盘便失踪了。” “等再次出现,已是数年之后。一名小妖心智,借此法宝在人境作祟,装判官阎王,抓了一群百姓在山里审判。待刑妖司的人赶到,该妖已被诛首,窥天罗盘下落不明。不知那狐妖是从哪里偷出来的,我刑妖司都探寻数年不得结果,他竟有这种本事。” 柳随月被唬住:“好生厉害!” 纪怀故不以为意:“就算窥天罗盘有这种威能又如何?区区野狐,难道能懂驱使的秘法?” 柳望松说:“我更好奇的是,为何狐妖偷得宝物,要逃来界南?人境各地,想要隐匿行踪,许多地方可比界南安全得多。” “这有什么奇怪?”纪怀故的手指沿着茶杯外壁摩挲旋转,轻慢道,“从他殿前塑的泥像来看,自然是与陈冀师徒结有旧怨。” 柳望松的长笛磕在桌沿,发出一声闷响,说:“我以为不然。他若真想报仇,不必用这样委婉的手段。来了界南,却不敢进陈冀的辖地,只在附近的几所村庄徘徊。想是他又恨又怕,却偏偏不得不来。” 纪怀故想说猜对了又如何,虚空一道声音先他一步骂出声来,狂躁地道:“谁说我怕?小子,来了我的地盘,还敢造你爷爷的谣?” 众人戒备地仰头四顾,但一眼可以望尽的房间里,并没有出现多余的人影。 狐妖又道:“呵,别找你爷爷,你爷爷在你头上!” 纪怀故站了起来,由四名侍卫护在其中,右手紧握长剑,左手则从口拿出了一个该是追踪妖气用的法宝,高举在空中探查了一圈。 从他趋向沉的脸看,该是没什么用。 柳随月见势不妙,已猫着溜到袁明那一桌,蹲在地上拼命朝倾风招手。 剑拔弩张之际,倾风反舒缓松弛下来,手指轻敲桌面,嘲道:“狐狸,我们这里可是有九个人,你不如早点出来,乖乖认错,免得平白受罪。” “那我还有数十小妖呢!”狐妖桀骜道,“何况除你之外,其他人本不足为敌。不如你拜我门下,我大度些,可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所有人整齐一致地望向房间角落,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或震惊或审视或忌惮。 倾风笑意微凉,谦虚地道:“你又未与他们过手,怎知他们是何道行。许是你见识短浅,不知山海高低啊。” 狐妖回过味来,古怪地道:“陈倾风,你犯什么病,同我怪气什么?又不是我把你进来的。” 纪怀故心念急转,有所猜想,将那没用的法宝直接扔了下去,沉声问:“你认识他?” “见过几面,没有情。”倾风如实相告,“不过我师父与他,浅有两条尾巴的恩怨。” 狐妖被刺中痛脚,当即变得疯狂暴躁,声音尖得刺耳:“陈倾风!你别以为我会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放过你!” 纪怀故的姿态不自觉放低了:“你师父是?” “唉,无名小卒,白发老人,都快提不动剑了,也就每浇浇花、散散步,我都快忘了他的名字。”倾风状似回忆不起来,无辜地问,“狐狸,斩你两条尾巴的人,叫什么来着?” “陈冀!”狐妖吼叫道,“早晚我要抓了他,拔光他的头发!” 第4章 剑出山河 (刑妖司里却还有人守着他的名。) 数人闻听陈冀的名字,神皆是动容。惊诧之外,还有些许探究。 其实陈冀之名于他们而言已颇为陌生,家中师长鲜少提及,哪怕说到此人,也多是黯然惋惜,或者似惆似怅地低声长叹,不谈他具体的事迹过往。 若非此行要来界南,他们恐也聊不起这人。 纵虽如此,也无人敢小觑大意。 当年那场血火奔的浩劫里,陈氏六万多将士为退妖气,慷慨赴难,杀入妖境,尽数死于界南,至今尸骨未归。 有人说,界南的风里,响彻的都是陈氏的剑声。 陈氏亡族之后,陈冀独自提着把剑,远赴界南。 戍边十五载,无一妖入境。 所以陈冀是陈氏的最后一杆旗,亦是人族的最后一座城。 这样的人物,管他实力还剩几何,都该是敬重景仰的前辈。 谈及需避其名讳,见面需躬身相。死后也该入庙堂,享万人祭拜供奉。 柳随月小心觑向倾风,忽地想起先前纪怀故竟然当着她的面口出狂言,脑子“嗡”得一响,忙嘴拙澄清道:“我我我、我可没说过你师父的坏话啊!我——我师父对你师父很是推崇!” 刑妖司上山的路边有一间简陋的木屋,十多年无人居住,却常有人帮忙清扫,逢年过节还会置新的器物。 柳随月绕路途经时,偶能看见几位前辈在屋前的空地上练武。 柳随月不知那是谁的住所,后来问师父,师父只含糊而笃定道:“他会回来的。” 此前一直未曾深想,此时忽然觉得,那该是陈冀的故居。 他人虽已不在京师,刑妖司里却还有人守着他的名。 想来陈冀当年必然是个风采卓绝、才惊四筵的人,可惜自己无缘仰其风华。 空气倏然沉静的几息里,袁明眸底光芒闪烁,亮得倾风都忍不住侧目看去。 这个不怎么说话的青年,第一次主动搭腔,郑重朝她行了一礼,木讷又诚恳地道:“原来是陈先生的弟子。失礼。久闻先生高义,本想来界南拜会,可听闻先生不喜闲人打扰,所以只能念于心。” 倾风很不习惯有人这样拜她,觉是在透过她拜她师父的坟头。不大吉利。草草抱了个拳,回道:“哪里哪里。” 柳随月帮她说出了心里话:“原来你还能说那么长的话!” 袁明递去个轻飘飘的眼神,又退回人群后方,转身前可以瞥了纪怀故一眼。 纪怀故面窘态,思忖间手上力道渐轻,横在前的剑也倾斜下去。他顶着数人的视线,嘴翕动了半天,还是放不下这个脸,梗着脖子狡辩道:“我不是说前辈的坏话。” 倾风和颜悦地一声笑:“没事,我知道你讽刺的是我。” 纪怀故各般心绪错起伏,问得自然也不怎么平和:“你究竟是什么大妖遗泽?不必再戏耍我等了吧?” “界南这样的苦寒之地,远不似京城钟灵毓秀,唯有荒山衰草,落斜,难出奇才。”倾风弯拍了拍衣摆,将上面蹭到的灰尘掸去,说得风轻云淡,“我这人从不说谎,我的确没有袭承什么大妖遗泽,师父只是看我可怜才教我学剑。” 纪怀故将信将疑,但见倾风说得太过真切,到底没有吭声。 那头狐妖却“呲”了口气,嚷嚷着叫唤起来:“陈倾风,你果然好恶心,我更讨厌你了!你能不能说几句人话?” 倾风戏他就直白多了:“我师父说了,做人做事,要留七分余地。你这只乡野之狐懂什么?这叫中庸之道。” $1!?”柳随月用气音嘴,“七分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纪怀故怎么可能听不出她句句带讽,字字带刺,心下很不痛快,握剑的手指在糙刻纹上用力扣划,用力咬着牙暗骂。 他出生权贵,身边人皆是捧着他、顺着他,便算是官居高位的权臣,也不会当面驳斥他的话,又哪里受过倾风这样的奚落? 只是此事确实是他失了道理,他不想因此与倾风起了冲突,反叫狐狸看好戏,于是强行忍下了。 好在倾风没继续抓着这个错处含沙影,抬头又逗起那只暴躁的蠢狐狸。 “无尾狐,你如今还剩几条尾巴?” $1!——”狐妖本在看戏,被倾风一挑又抓狂道:“陈倾风!就算你今跪下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倾风困惑:“说来奇怪,斩你尾巴的是我师父,为何好像你更恨我?” 狐妖说得振振有词:“我输给你师父,那叫技不如人,我认了。可你在旁边笑话我,用你人族的话说,那叫厚颜无,德行缺失!” 倾风欣道:“看来你这几年除修行外,还多念了两本书。那我也得斩你一条尾巴,才能叫你愿赌服输。”JzfcBj.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