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能怎样?歧路是自己选的,要付出的代价,只能接受。 可是,又怎能甘心? 论文韬武略,他比不了孟观,却远胜老大老二。 他也有抱负,也想在官场大放异彩,甚至青史留名。 到头来,却落得个留在家中打理以往本轻蔑视之的琐事。有一句话,孟观没说错,要他打理庶务,的确是赶鸭子上架。 经年累月硬着头皮去做所谓的分内事,在人前谦和有礼,私下里,心魂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 心里仿佛被埋下了恶的种子,逐成长,幻化为最恶歹毒又最为人不齿的恶魔。 他知道,但也真的,无法控制。 四娘的事情,只要她说出真相,那么,他一定会被逐出家族,而在之后,不要说老四,就连老大老二都断然容不得他,一定会派人将他灭口,一面家丑外扬。 太了解了。所谓的三个手足,他再了解不过。 可是大错已然铸成,他也已没有回头的机会。 拈在指间的棋子终是落下。 这么多年了,他自然不会庸庸碌碌,放下对老四的杀意。只是,他动不了老四,只能戳他的软肋。 与老四的恩怨,是无从化解的,没有人会宽恕数次想取自己命的人——这一点,对他们是一样的,都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 他是等不到了,只有破釜沉舟一条路。 到了这关头,不得不动用藏得最深的一颗棋子了。 他扬声唤来心腹,取出名帖,沉声吩咐下去。 . 太夫人房里,徐幼微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如意乖乖地由她抱着,任由她轻抚着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徐幼微一面哄着如意,一面望向婆婆,恳切地道:“娘,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四娘。” 太夫人想了想,“一起去吧。”又问,“是不是听说她的蹊跷了?” “是。”徐幼微语声和缓,“我跟李先生说了,今实在打不起神,请假了。” 太夫人失笑,“你啊。” 徐幼微赧然,“娘,对您来说,这事情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不一样的。” “你担心我,我看出来了。”太夫人眼中尽是欣与喜悦,“吃完早膳还赖在我这儿,不就是想要陪着我么?” “随您怎么想。”徐幼微嫣然一笑,“反正今儿是赖定您了,您可不准撵我走。” 太夫人动容,“傻孩子。什么事都不会有。”说着下地,“走,我们这就去见四娘。” “嗯!”徐幼微随之起身,动作轻柔地把如意放在椅子上,摸了摸它的头。 如意喵呜一声,茫然地看着她。 徐幼微回身对它歉然一笑,随着太夫人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寝室中,双玉、双成一如王嬷嬷吩咐的那样,这会儿寸步不离地服侍在四娘近前。见到太夫人和徐幼微,齐齐恭敬行礼,随后搬来两把椅子,请婆媳二人落座,位置都离四娘有一段距离。 这种无言的防范,对四娘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力。 四娘正在上小憩,此刻闻讯,自是匆忙下地,恭敬行礼。 太夫人与徐幼微俱是抬手示意免礼。 四娘起身站定,望着婆媳两个,期期艾艾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住她。 徐幼微则往一眼婆婆,“娘,我想和四娘说说话。” “行啊。”太夫人的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宠溺之情。 徐幼微得到婆婆的允许之后,想法愈发笃定,便目光沉静地看住四娘,“前天,西院的庶务出了天大的纰漏,三老爷责无旁贷;昨,便有了你经过内宅重重关卡摸到后花园自尽的事儿。也真不能怪你小叔心生狐疑。我回过味儿来,才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而你的脑筋之灵光,委实不可令人小觑。” 四娘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她面前。 徐幼微娓娓道:“你若是有莫大的委屈,利用这机会跳出来,对三老爷定是雪上加霜,能将他置于死地。这期间,可是连长房都利用了。 “你若是没有委屈,也是机关算尽了,你们西院正在与你小叔打擂台,你这寻死觅活的一出,不论真假,你小叔都会遂了你的心思,将你带回东院。 “可是,你小叔到底是怎样的明察秋毫,经了他对你的那番敲打,你该比我更清楚。 “你身上的淤伤,我已知晓。因何而来,却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才十三岁。 “可是,你也已经十三岁,是非轻重,已经能够分辨。 “你小叔给了你一昼夜的时间权衡,在我看来,这时间是有些富裕了。换了我,也就给你一两个时辰。自然,这是我一家所言。 “你很明白三老爷——也就是你父亲一些话意味的是什么,你很清楚,他极可能伤及无辜。 “你不妨设想一下,西院哪个人的分量,比得起东院哪怕一个丫鬟的命?——你要不是明白这一点,怎么会有昨夜做戏寻死的事?若不是明白这一点,那你就是三老爷的细,用苦计博得太夫人的怜惜,从而施用最歹毒的伎俩。 “要是东院无辜之人受牵连,就算你小叔放你一条生路,我也不会答应。我再不成气候,收拾你,还不在话下。 “话放这儿了,你自己品。” 太夫人畔的笑意更深,对四娘道:“你四婶想说的,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是非轻重,你自己权衡。至此,我们已经是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何去何从全在你。”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事有万一,万一昨长房在后花园当差的人疏忽,也就溺毙了。死都死得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四娘膝行到她跟前,双手犹豫着抚上她膝头,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小婶婶……您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我是自作聪明了,从头到尾,都瞒不过小叔,可是……我要怎么说?我又该从何说起?我……太脏了……”语毕,失声痛哭。 徐幼微与太夫人俱是现出惊讶之:以往那么活泼的女孩子,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的?难道惯有的表象都是能够瞒天过海的强颜笑么? . 午间,孟观赶到宁府。 老爷子的请帖送到孟府已经是第二回 了,第一次是上次休沐,他真没时间;到了这第二回,不论怎样,不管时间是否合适,都要挪出时间赴约。 席间,他吃出一道梅菜扣的做法比家里更地道,就建议道;“打明儿起,让我家的厨子来偷师学艺吧?小五肯碰的荤菜可不多。” 宁博堂揶揄孟观:“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却道:“您二老这是干嘛呢?逮住机会就给人上课,真让人瞧不下去。” 宁博堂揶揄孟观:“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笑眉笑眼的,“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要是娶了小五又不好好儿待她,人前人后都端着不搭理她,跟和她有仇有什么区别?可我要是跟她有仇,又干嘛娶她?疯了?”说着就蹙了蹙眉,“什么年月啊,对媳妇儿好都成不是了。” “一串子车轱辘话,也难为你好意思说。”宁博堂想了想,乐了,“这是什么年月?——你当帝师的年月。” 孟观想想,也笑了,端杯敬老爷子。 因着午间这一番趣谈,他情绪更为舒缓,因而头脑也就愈发冷静,再一次斟酌过在府中的布置之后,才放下心来——在以前,这是没可能的事儿,他决定的事,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容任何人质疑。 幼微没质疑,是打一开始就担心、惊恐。 但愿,此事过后,她能真正对自己放心。 而若是腥风血雨的局面…… 他控制不住的,眉心直跳。 下衙时,回府的路上,遇见了策马独行的原冲,不免下车去,打量一阵之后,含笑询问对方:“这德行,想死了不成?” 原冲竟是认认真真地点头,“想死了。你给我安排身后事吧。” “……”孟观这辈子头一回语凝了,沉了好一会儿才道,“安排不了。你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我再查不出由的话,那我只能把你刨出来鞭尸。” “吓唬谁呢。”原冲的反应,竟是轻描淡写地按了按孟观的脑门儿。 孟观当即恼了,“兔崽子!找收拾是吧?” 原冲慵懒地望了他一眼,“嗳,你就说你能怎么着吧?”之后,听到观微不可闻的斥责,至于是什么话,不需想,再歹毒,嘴里也蹦不出脏字儿。 那是孟观的修养,倒是与孟府无关。 果然,孟观没搭理他。 霞光天时,孟观回到府中。 回到府中,听闻的消息,就让他开始打心底后怕了。 从没想过,事态居然会有这么严重。那种事,已绝对不是触犯为人的底限,而是已经触犯到为人之道的本了。 饶是他再痛恨老三,也从没想过,他会卑劣不堪到那地步。 . 要等待的消息,一直没有等到。 三老爷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他对面的三夫人,神僵滞,毫无反应。 三老爷也没理会她,径自出门,到了孟观见他的外书房。 又一次地所谓兄弟相对而坐。 “你,想怎样?”三老爷问道。 “我还在想。”孟观微笑道,“全在你。” “我没有可与你说的话。” “那最好。”孟观放松身形,语气闲散地唤来谨言慎宇,“尽快核实四娘与三老爷三夫人的行径。我只看凭证。” 谨言慎宇称是而去。 三老爷不自觉地被话题牵引思绪,回想着自己有无留下凭证。 也就是在这种时刻,老四至为锋利的视线投向他,让他再不能盘算过往,不论情愿与否,都只能上去。 那视线变得宛如凌迟人一般的锋利,那视线的主人的语调却依然温缓:“四娘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你能不能告诉我?” 能不能?当然不能。 JZfcBj.COm |